“娘娘休怒!”
矮胖男人四十来岁,隔着宽松的下裳,依然能看出他的罗圈腿。
他笑起来两眼眯眯好似弯月,说雅言的时候带着浓重的燕国口音,却不似燕人那般,总是大嗓门,还说得飞快,他说话声音很温和,语速也不快,好像时刻都在努力,想把每个字的读音都说得更精准一些,让人见了,就觉可爱可亲。
就是浑身都带着股羊骚味儿,又不知用了什么香料,怪异的味道混在一起,大夏天穿得少,体味儿本就浓重,靠得近了些,很是不好闻。
不过一方一俗,燕人习惯如此,燕使如此郑重的打扮,说明很是看重这次会面,实在没什么好纠结的。
任袖心中不喜,面上却是不显,足以见得她个人修养还是很不错的。
“鄙人奉我大燕国大王之命,日夜兼程赶来凤凰台密见娘娘,自不可能只做对自家有利的事情,娘娘英明,以某之浅陋,自是不敢动欺瞒娘娘的心思,娘娘您说,是也不是?”
见他再次作揖,比拜见一国国君还要恭谨,任袖神色缓和:“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待鄙人将话说完,若娘娘以为没有道理,或者依然觉得只是对我大燕有利,而对楚国无益,娘娘大可取了某项上人头!”
其实在任袖答应见他的时候,燕使就知道这趟差事已经成了一半。
见任袖拿着书卷,一副不是很关心他说什么的样子,结果耳朵却竖得老高,燕使笑得更谦卑了,真的让人生不起一丝儿恶感。
“那倒不必,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虽说你不是光明正大的来,本宫也不至于心眼儿那么小,连他国使者的话都不敢听完,你且说吧!本宫今日得闲,权当打发时间。”
任袖放下手中书册,端庄秀美的脸上,笑意浅浅,满是她与生俱来的那种矜持的高贵。
叔鱼迎公子回朝的时候,遇燕王带兵挑衅,燕楚两军在大纪野牛原大战一场,燕王轻敌大败而归,楚国正直新王登基之际,叔鱼要送公子白回凤凰台,没工夫追击,就顺手给鲁国送了消息。
叔鱼鸡贼,送消息也不是悄悄的送,而是派了信使快马加鞭直奔鲁国王都,进了曲池,一路跑一路喊,将燕王北逃的事广而告之。
楚国的战马有最先进的马具,信使拼了命的跑,速度自是极快,哪怕燕人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骑术高超,信使还是靠着马具,给鲁国留出了足够多的反应时间。
鲁王知道鲁国的弱小,哪怕父亲被燕王斩了,也没勇气与燕国死磕到底,甚至比起给先王报仇,他更想快些将鲁国的权势握在手中,当个谁也不得罪的诸侯。
可他想要掌控整个国家,就必须得到各大世家的认可,先王被斩于阵前的事,实在太过耻辱,这些世家一致觉得,他若不能给先王报仇,就是不忠不孝之人!
鲁王勉强登位,还是因为先王长期在大纪“出差”,国中事务都是他在处理,他在国中,勉强还是有些威望。
为了权势,哪怕知道这是叔鱼故意的,他还是只能调兵遣将,前去狙击燕王。
可惜鲁军实在太菜,哪怕楚国斥候帮忙报信,告知燕王的逃亡路径,鲁国痛打落水狗,还有足够的机会设伏,依然没有成功干死燕王。
事后除了让燕王本就落到泥地里的脸面再遭遇一回践踏,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不过这对鲁王来讲,也已经够了。
他已经用自己的血勇,来证明了自己的孝,想来王位能够坐得更加稳当。
燕国钉子不好安插,不过任袖也能想象得到,燕王回到王帐,休整一番缓过神后,会怎么想。
他肯定会憎恨楚国的凶残,可这是自己讨打,想来但凡理智还在,他就做不出与楚国大打出手的事,所以他所有的怒火,都冲着鲁王去了。
【楚国打我怪我嘴贱手贱,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欺负老子?妈的!老子现在倒了霉,暂时没办法,等老子缓过气来的!】
燕鲁接壤,燕王祖祖辈辈都习惯了把鲁王按在地上摩擦,有一天长期挨欺负的小鲁胆敢龇牙,燕王肯定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所以燕使来这,就有了第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嘛
想到今日刚收到的密信,任袖笑而不语,只用眼神示意燕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家大王想与娘娘联手灭鲁,其实,楚国收益反而更大。”
“哦?”
任袖不置可否,微微侧身,以手支颐,一脸“我就勉强听听”。
“娘娘您想想,燕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草原上,早就习惯了放牧,而鲁国到处都是山丘、急流,人民以农耕为主,生活习性不同,我们就算占了鲁国,也没有用处!”
这话在理,任袖点点头。
“其次,我国地广人稀,是诸国中土地最广,人口最少的,只是本国领土就足够国人繁衍生息,实在没必要占领他国国土。”
这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任袖再次点头。
“再者,我燕国历史上打过鲁国无数次,若想灭掉鲁国,世上早就不会有鲁国的存在了,若不是这次吾王行事不周,惹怒了楚国上下,想来鄙人就算早就仰慕楚国文化,也是没有机会走这一趟的。”
燕使说得口若悬河,任袖却坐直身子,挑眉问道:
“哦?这次你们是因为之前野牛原一战损失太大,所以无力打下鲁国?还是燕王之前受辱,想要报复鲁国,却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拉我楚国分担风险?又或者,是你们就算打下鲁国也觉得鲁国没什么用,到时候不过白白便宜我们,所以想要楚国出兵协助,好减少你们攻打鲁国的消耗?”
说什么一起出兵,事后瓜分鲁国,然后好好做邻居,任袖又不傻,哪会信这一套?
小燕信誉早就崩塌,楚国目前可没有与燕国当邻居的想法,两国之间像现在这样,隔着个小鲁作缓冲,反而好些。
从见面就一直寡言少语的任袖突然犀利出声,一段话就似连珠炮似的,让燕使应接不暇,不等他回神,又笑着屈指敲敲书案:“你燕国与鲁国有生死大仇,我楚国与鲁国,却是世代友好……”
所以,楚国为何不在边上坐看他们打出狗脑子呢?
当渔翁他不香吗?
燕使一时语塞,哪有这么说话的啊!就跟住在颖叔茥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不过任袖的犀利名声燕使早有耳闻,眨眼就反应过来,大笑出声:“娘娘,非也!吾王可不是那种瞻前顾后之人!说句不敬的话,若想灭了鲁国,吾王可不会在乎那位的想法……”
这世上谁不知道,想要灭掉其他诸侯,最大的顾虑不是纪帝的想法呢?
这他娘的就是废话!
不等他说完,任袖便柳眉倒竖,厉喝道:“还想糊弄本宫!真以为本宫是那等愚蠢之人吗?来呀!给我将他捆了!让叔鱼亲自给鲁王送去!”
来意都被戳破了,还想用这种敷衍的话来搪塞,任袖气不打一处来!
这种事为何不去找手握重兵的叔鱼,要来找她?不过是在燕王眼中,她比叔鱼更好忽悠罢了!
别说什么刚和叔鱼打过一架无法合作,只有深宫妇人才会相信政治上会有永远的仇敌!
燕使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善变,如此敏锐,还如此恶毒!
把他送去鲁王那里,的确没有杀他,可这和杀他又有什么区别?
想来还能借此从鲁国那里换来许多宝贝吧?
被堵了嘴,又被捆成粽子,想要自戮都做不到,燕使眼泪狂飙,都要气死了!
最关键的是,他话还没说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