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花道:“儿啦,从你的话中,娘听出你还惦记着还阳啊。”
李正坤道:“娘误会了。娘曾说过,我在阳间也许一息尚存,我本不甘心。但认了娘之后,我思想发生了变化,不想再回阳间了。阳间孤苦无依,阴间有娘孝敬,这是天大的幸福,还回去做什么。儿子不回去,愿意跟着娘永世做鬼。”
钟花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李正坤:“可怜的儿啦,娘不会这么自私,一定成全你,设法让你还阳。”
钟花命人将李正坤送进黑屋,让老鬼给他缷妆。李正坤仍象当初进来时一样,除了感到冷,什么其它感觉都没有,出来就恢复了正常脸色和装扮。那个所谓的老鬼,在他耳边只说了一句话:“你还真有福!”
钟花又找到钟馗,缠着给李正坤尽快回血,要不等他好起来时,恐怕人间的躯体早毁了。她已答应要送他还阳,如果失信,岂不让她这个刚当上的娘,还有他这个舅,显得无能。
钟馗很生气,骂钟花昏了头,送李正坤还阳,是犯阎君律法的事儿。钟花说她已铁了心,钟馗这个亲哥哥要是不管,她就去找干哥哥——包王。就是第五殿阎罗王包拯。
钟馗很无奈,这个被惯坏了的妹妹,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她要是真去找包阎罗王,那可就有点麻烦,弄不好牵出他跟黑白无常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自己受罚事小,还会连累二常。阴间的官场也跟阳世间一样,许多事大家心照不宣,但都不说破,维系着表面上的祥和安宁,可要是被哪个不懂事者搅扰了起来,大家失面子不说,还可能最终弄得收不了场,上级震怒、同僚不容、下级愤恨。倘若如此,那这个官就算是做到头了,丢官罢职为轻,杀头抄家亦有可能。
钟馗当然不会这么傻,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失去冷静,赶紧安抚钟花,说有事好商量。
包拯在北宋阳世做官的时候,就以铁面无私著称朝野;死后到了阴间,阴天子又封他为第五殿阎罗王,刚直梗厉不改,万鬼惧怕。但包拯有一个弱点,就是见不得弱者受苦。
包拯刚被封为阎君不久,有一次巡视回京,在平都山郊见钟花哭于路旁。钟花本是跟钟馗吵了嘴,独自跑到郊外哭泣,并非什么大事。钟馗脾气暴躁,两兄妹经常为点小事怄气,要不了几天,又会和好如初。钟花也不识包拯为何许人,见他仪仗威严,觉得官肯定比钟馗大,赌气要让哥哥吃瘪,便将与钟馗的矛盾往大了说,似乎从唐朝到宋朝这几百年间,她住在钟馗府中,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度日如年。包拯一听,这还了得,当即收下钟花为义妹,并上表阴天子,册封为五殿郡主;又亲至钟馗府上,申饬钟馗,命他从此以后,必须好好爱护妹妹,再不得让她受委屈。
升了郡主,按规制钟花必须开府另居,钟花选择了回老家终南山。与钟馗分别之时,钟花哭得伤心欲绝,万分舍不得离开哥哥,弄得前来送行的包拯,高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犯了官僚主义,只听钟花一面之词,就弄成今日之局面。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不能挽回,老包为此悒郁不乐达半年之久。
快近千年以来,钟馗早已看出,包阎罗虽严厉,但对钟花这个义妹却是关怀照顾备至,就算钟花真犯了啥律条,想来包王也不至于拿她怎样,顶多不过骂上一顿。钟馗有这样的信心,便答应了钟花的要求,想法帮她儿子李正坤还阳。但要帮李正坤尽快恢复,他却没有什么办法,让钟花自己去想辙。
钟花自然想不出辙,只能是尽心尽力照顾好李正坤。一日三餐,水陆珍馐,自不在话下,要是听说有什么丹方异材,也必定不计价钱,不顾途艰,千方百计找来。
不觉数月,李正坤仍是奄奄躺于床上,无法下地,躯体生血极慢,几乎没有什么起色。钟花怀疑时光已经停滞,终日唉声叹气,凝颜无欢;又只能滞于京城,不能归府。
这一日,终南山郡主府管家,差人飞马来报,阳间要在终南山阴搞旅游开发,建什么渡假山庄,郡主府正在征地红线之内,开发公司请了阴阳、道士、和尚一大帮,天天丈线插木、烧纸念经、敲鱼敲磬,弄得乌烟瘴气、恶臭薰天,情况危急,请郡主尽快归府,设法应对。
钟花又惊又怒,急来找钟馗辞行。得知缘由,钟馗怒不可遏,当下便要去找黑白无常,将那公司老总拘来,严刑拷打。钟花说阳间有法律,阴间亦有律法,不可莽撞行事,坏了阎君规矩,还是她赶回去,想法退了那帮人便是。因要赶路,带着躯体尚弱的李正坤,怕他受不了路上颠簸,想拜托钟馗先替她照顾一段时间,待处理完府中之事,她便立即赶回。
钟馗一听,焦躁不已:“府弟都快保不住了,还顾及那个什么假儿子,你前脚一走,我后脚就拿他下了酒,免得你牵挂。”
钟花的白脸更白了。这个脾气暴躁的哥哥,说不定哪天喝醉了,真将李正坤吃掉。她不顾钟馗话后一个劲儿失悔道歉,毅然带上李正坤,连夜上路,往终南山而来。
出了平都山,行不到一天,李正坤便被颠得失去了意识。钟花震恐,又赌气不愿送回钟馗府中,忽见前面有一个驿站,便带着仪仗进了驿站。驿丞接着。
钟花单独召见驿丞,打开自己的手饰盒,拿出金、玉簪子各一根,珍珠项链两串,又取赏钱若干,说身在旅途,所带不多,待事毕回转,定然再重重赏他。
驿丞诚惶诚恐,不知郡主是要差他赴汤还是蹈火?得知钟花不过是让他照顾一个失血小鬼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恭敬推回簪子和项链,只取了赏钱,叩头说郡主差遣,原不该收取分文,实因驿站公费有限,怕有负郡主所托,故斗胆拿了赏钱,请郡主十二万分放心,他会象照顾自己一样照顾那个失血鬼。
钟花命他收下簪子和项链,告诉他,这个小鬼不是一般的鬼,照顾好了,到时她自有重赏,要是出半点差池,他将万劫不复。
驿丞吓得一缩脖子,心想要是照顾不好,她一定会将我绑给她哥钟馗下酒。忙又是磕头,又是赌咒,下了死保证,说要是此鬼少了一根头发,都拿他是问。
钟花这才放下半个心来。又嘱咐驿丞,此事要低调保密,对外就说是一个逆旅客鬼。她没有告诉驿丞李正坤的身份和名字,没留郡主府的家人或兵丁,也正是为了保密,免得横生枝节。
钟花走后,驿丞来到安置李正坤的房间,见他仍处于昏迷状态,命驿鬼做了肉羹来,摆放在床头。半夜,李正坤醒来,不见钟花,却是一个干瘪苍老、疑是穿着官服的陌生鬼,心下糊涂,问是什么地方?
驿丞说是离京城平都山千里的嵬亭驿。李正坤想问怎不见他的娘,驿丞却让他不要说话,因为他看起来十分虚弱,先喝了肉汤,歇息一晚,有话明日再说不迟。
李正坤觉得有理,在驿丞亲自服侍下,喝了肉汤,感觉精神好得多了。驿丞又服侍他躺下。驿丞说郡主走的时候交代了,不可委屈了他。只要驿站没有公务接待,他都会亲自来服侍李正坤起居,让李正坤放心。
听说钟花走了,李正坤心中一惊,问走时留下什么人或什么话没有?驿丞说没有。李正坤心头又一凉:娘抛弃了我!
几个月来,钟花为了让他尽快回血,想尽了办法,吃透了苦,花了无数钱财;又经常整夜守着他,亲喂汤饭,不肯假手丫头。他精神向好,钟花则有笑颜,稍有反复,钟花便蹙额皱眉,甚至掉泪。李正坤觉得,钟花这几个月,是一个合格的娘。
可她毕竟不是亲娘,为他操心操劳了这好几个月,他却丝毫不见好转。就象喂了一只宠物狗,生了病,主人尽心照顾治疗,可久不见好,只能丢在野地里。狗不应该责怪主人,因为主人尽了心,也尽了力。李正坤想,他不能责怪钟花,她尽了心也尽了力,是自己体格不争气。
转眼三月有余。阴间有昼夜,但无日月交替,也没有四季流转,日子过得没什么印象,想起刚来驿站之日,李正坤觉得几乎就是眨眼之间。
驿丞曾说钟花办完了事要来接他,可三个多月过去了,却不见人影。驿丞的疏慢之态也渐渐显露出来。李正坤已能在院子里勉强行走半小时,半小时之后,就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使劲喘。但他还是决定离开驿站。
做人时他想拥有尊严,逐渐发现是想多了。如今做了鬼,他决定要找回做人没有的尊严。离开驿站,正是尊严驱使。
驿丞不让他走,说郡主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到时交不出李正坤,岂不要绑了他送钟馗府。李正坤笑了,说驿丞想多了,他在钟馗府里住了几个月,知道钟馗的口味,只爱吃柔嫩小鬼,象驿丞这样皮皱肉枯的老鬼,估计钟馗看一眼就要皱眉,闻一下就会想吐,绝没有兴趣吃他。
驿丞仍然不干,李正坤横了,说老子就是要走,有本事你拿根绳子,绑了老子送钟馗府。驿丞却说不用绳子,纸笔足矣。命驿鬼拿来纸笔墨砚,请李正坤留书一封,就说身已复原,久等郡主不至,自愿离驿,前去寻找,郡主若到,请勿责难驿丞云云。
李正坤握着毛笔,只反复在砚台里舔墨,却久不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