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指挥部,郎中叫来鲁交岸,命他领回李正坤。鲁交岸就跟接烫手山芋一样,极不情愿;又问如何安排李正坤的工位?郎中眼一瞪:你他妈是民工头,老子又不是,管你怎样安排!
鲁交岸领着李正坤回到工棚,民工们还没下工,工棚里空无一人,李正坤坐靠门口的铺上,笑道:“鲁老板儿,你还给我留着铺啊,知道我还会回来一样。”
鲁交岸一下跪在李正坤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流泪道:“正——正坤兄弟,我不知道你是人还是鬼、还是神,但天地良心,我真没有半分要害你的意思!就算你经历过什么危险,那也绝不是我的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求你老人家明察秋毫,无论如何别把账记在我头上,我有一个儿子还在读大学,家里还有老母病妻……”
鲁交岸已听说取石场刚发生的意外事故,听说一下炸死了三个炮手;而李正坤本是跟着三个炮手一起填药点炮,可前两回炸药都没炸,引线自己跳了出来,李正坤一走,炸药就响了,将三个可怜的炮手埋在了原本十分安全的山凹里。
按说工地上死了人,混迹工地几十年的鲁交岸并不会感到害怕,他害怕的是有人竟然三番五次害而不死,就跟不死鸟一样。倒真应了那句俗话:人害人害不死,天害人逃不脱!
郎中再凶残,害不死李正坤,自然代表不了“天”。且郎中的手段已穷尽,而李正坤有什么招数,却未见他使出来,也许一出手便是杀着。就跟下象棋一样,有一方象士齐全,车马炮上窜下跳,气势薰天,另一方兵残将孤,被逼得节节败退,险象环生,很快就会被将死,结束争斗。可没料想,势弱的一方突然出了一个杀招,一下子便将对方将死了,笑到了最后。
在鲁交岸心中,李正坤将是笑到最后的一方,因此,他愿意投到李正坤的阵营,虽然李正坤似乎并没有什么阵营,愿将指挥长郎中跟他讲的一切毒谋和盘托出,以表诚心,以赎罪愆。
李正坤却拒绝了鲁交岸的“交代”,弄得鲁交岸心惊胆颤,认为李正坤这是表明不原谅自己,心情一下子极度灰暗。
郎中的恐惧要比鲁交岸高出十倍,他将自己关在宿舍里,给自己的老板——交通局局长彭芝平打电话。彭芝平正在主持会议,郎中不便长谈,只简单禀告了事情经过。其实事情经过也不重要,郎中的中心意思是搬救兵。
彭芝平的脸色一下变了,心中骂道:无用的蠢材,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坐在下面开会的人都看见了局长脸色大变,以为他一定又是接到了讨要工程款或是拆迁款的烦人电话。
草草散了会,彭芝平将自己的司机,也就是当初送李正坤到郎中工地的人。司机名叫韦勇,三十多岁,肌肉强健,从小在芹圃县武术队练武,是李正坤中意的护士美人儿葛翠瑛现任男友范应龙的师弟。李正坤跟范应龙的赌约,韦勇知道,李正坤上门要挟老板彭芝平,要钱要手机,他也知道,原本按韦勇的脾性,在送李正坤去工地的路上,便在险绝无人处将李正坤一通狂揍,然后直接扔下悬崖,就象押林冲到野猪林,一了百了。彭芝平熟读水浒,自然知道野猪林里还他妈埋伏着一个花和尚鲁智深,坏了高太尉的好事。彭芝平头脑当然比司机高明,命韦勇不可造次,务将李正坤交由“大夫”郎中打理,方可从容而不露任何痕迹地去除心腹之患。
可没想到,李正坤的命运还真跟林冲一样,也不知道他的鲁智深是谁,反正就是弄不死。走到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既然暗的不行,便只有明着来,务必置李正坤于死地!好在李正坤是孤儿,死了也不会有人替他喊冤。虽有村人,但村人愚蠢而好利,作为交通局长,他有的是手段让村民们忘记李正坤,而感谢他:比如给村子拓宽公路、增修水池等,实在不行,也可以开展共建,给村民送电视电脑什么的。村民们只要得了利益,谁还会在乎李正坤是死是活。
由此可见,当权者如果放弃党性和原则,将权力作为替自己谋取私利的工具,实在是太容易了。彭芝平有信心摆平弄死李正坤后带来的小小社会影响。
韦勇听说郎中竟然未将李正坤摆平,满脸不屑:“老板,交给我!”
“你打算怎么弄,用刀还是用枪?”彭芝平乜着他。
韦勇嘿嘿一笑:“我跟您快十年了,多少也学会了动脑子,这回我不用刀也不用枪,用车——”如此如此。
彭芝平听完,脸上笑容绽开:“这才象干大事的样子!”令他速去。
时间已是下午五点钟,天色快瞑,韦勇开着彭芝平的专用坐驾——丰田普拉多越野汽车,往大桥工地赶来。在路上给指挥长郎中打了个电话。听说韦勇要来,郎中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老板到底是老板,有魄力,这次肯定会彻底解决李正坤的问题。
晚上八点过,韦勇才赶到,郎中在食堂准备了酒筵,韦勇却无心思吃,跟郎中关在屋里嘀咕半天,方才出来草草划拉一碗米饭,喝下两大杯白酒,就出门上车。
郎中给鲁交岸打电话,让他立即将李正坤带过来,跟着韦勇连夜回县城,明天去民爆公司领取新的火药引线。鲁交岸却说他已回老家,因为老母生病,要后天早上方才赶回工地。
老东西偷偷离开工地,郎中本要发雷霆之怒,但又担心激怒了他,他会向李正坤通风报信,坏了大事,只得压下胸中怒火,亲自来到工棚,让李正坤跟他走,立即搭车去县城。
李正坤闻言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大沓钞票,包括韦勇当初给他的钱和这两个月结算的工钱。他将钱全部分给同宿舍的工人,说他这一去不会再回来,钱也没什么用,就分给大伙儿,算是留个念想吧。有人问李正坤,是不是要去应跟范应龙的赌约?李正坤说那是自然。众人收了李正坤的钱,无有回赠,感到有些难为情,便纷纷表示,在比武那天,他们尽量请假来县城,给李正坤立脚助威。
郎中心里忽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李正坤似乎知道将要踏上一条不归路,才预先散尽人间的钱财。因为黄泉路上只用纸钱,人间的钱没什么用,将人间钱财散在人间,兴许还能在临死前收买一点人心,让众人在他死后念他一声好。可李正坤怎知道今晚会死?难道有人偷听了他跟韦勇的谈话?郎中回想谈话时,他紧闭着房门和窗户,是不可能有人听到,除非是鬼……郎中不愿往下想,如果真的有鬼,他反而不怕,因为那样李正坤便知道想要害死他的人是彭芝平,而非他郎中,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李正坤倘变成恶鬼,真要找人索命,可尽管去找彭芝平,与他一个马仔又有何干。
想到此,他壮了壮胆,催促李正坤尽快起行。李正坤笑道,催什么,就是犯人杀头,也还得吃顿上路餐、喝碗壮行酒!
郎中的脸色变白,身子发抖,尽管他仍不相信这世上有鬼,但他此时在心中非常肯定地认为,自己跟韦勇的秘密谈话一定被人偷听了,且偷听之人还告诉了李正坤,李正坤才能有此未卜先知似的怪异举动。
他好不容易壮起来的胆子又有些怂下去,但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也容不得半分后退,再说就算他想撤退,心狠手辣、全权代表老板的韦勇也不会答应。
郎中极力稳住颤抖的身子,尽量控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面无表情在站在那里,等着李正坤跟工人逐一告别,就他妈跟死刑犯临刑前与狱友告别一样。
有工人离郎中较近,见他身子抖得很高,便问他是不是冷?郎中说山中的夜晚当然冷,来时没想到耽搁这么久,穿的衣服不多。工人们便催李正坤快去,别把指挥长冻病了,没人指挥大家修桥。嘿嘿。
李正坤跟着郎中来到越野车跟前,车子早已发动,开着雪亮刺眼的灯光,司机韦勇冷着脸坐在驾驶位上。
李正坤道:“又是你,送我来,又接我回,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哈哈哈哈。”
又问郎中是否一起去,郎中说他已打好招呼,明天早上李正坤到交通局开了证明,就可直接上民爆仓库去领引线,这段时间工地繁忙,他走不开,请李正坤一个人去。
“你怎么突然变得客气起来了,令人不大习惯。”李正坤道。
郎中替他拉开车门:“我也是听从彭局长的命令,身不由己,以前如有得罪你的地方,还望你多担待。”
“哈哈,我不担待,也不原谅,自己作的事自己承担。”
韦勇等得不耐烦:“冒他妈什么酸水,赶快上车,还得赶近百公里路哩。”
“急什么,漫漫长夜,有的是时间。”
李正坤慢吞吞坐上车,却没上郎中拉开的后排,而是自己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跟韦勇并驾齐驱。
“谁他妈让你坐在这里的,滚后坐上去,你身上的酸臭味儿别他妈薰着老子。”韦勇骂道。
“你走不走,不走老子回工棚去了。”李正坤斜眼盯着他,似乎根本不认可韦勇在这台车上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完全没将他浑身肌肉、满脸狠恶放在眼里。
“你!——”韦勇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憋得红如烙铁。
郎中更加坚定了刚才的判断:李正坤已知道他们的密谋。但他并不想把这个情况和自己的担忧对韦勇讲,李正坤这块烫手山芋韦勇接过去,正好解脱他的麻烦,至于能不能办得了,让韦勇跟老板去交代好了。
便劝韦勇道:“算了算了,忍忍吧,路上也要不了多久。”
韦勇咬咬牙,一脚大油轰下去,车子犹如离弦之箭,冲出指挥部大门,一头扎进浓稠如漆、似乎蕴含着巨大不祥的深山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