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来龙去脉,李正坤对云生来讲了,云生来反而更加糊涂。比如大师是谁?李正坤只说是替云生来请的,治完病已回去了;问孙喜俊的儿子到底得的什么病?李正坤说小时候被吓着了,至于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不知道。
李正坤重点讲了孙喜俊对待腐败的痛恨态度和要求彻查芹圃县高考舞弊案的话,云生来听完明白了,李正坤背着他去安东市给孙喜俊儿子治病、替他活动换届升职一事,休想从李正坤嘴里问出实情。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成功进入常委,达到当初的预期目的。按照约定,现在应为李正坤申理被人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冤屈,且孙喜俊已表态坚决支持他,有此一点就够了。
芹圃县高考舞弊案发生,距今已快满三年,按照大学的课程安排,当年冒名去读大学的那批干部子女,恐怕即将要进入实习、毕设阶段了,办案需要时间,尤其办这样关系复杂、牵涉甚广的大案,更非一朝一夕之功,弄不好案子还没办完,冒名顶替者已经大学毕业。那批人大学毕业之后,也许会应聘到外地工作,到外地读研,甚至去国外留学,调查取证将会极难。再加之一切都已变为既成事实,所涉及的高校恐怕也不愿意配合调查,因为一旦案情属实,学校要承担连带责任,当年招生的领导会受到追究,还要收回发出去的毕业证,这将对学校的声誉造成极大损害。
但是,云生来认为,虽然案子十分棘手难办,面对重重困难和阻挠,能将案子办成什么样子,会不会煮成一锅夹生饭,也一切都是未知数,但事在人为,当年冒名顶替者多达二十几人,几乎全是芹圃县各部委办局领导的子女,有几个还是县级领导的孩子,如此大面积明目张胆地徇私舞弊,可谓是丧心病狂,触目惊心,为全国所罕见。二十多个学子,背后是二十多户贫寒普通家庭,或许还更多,这些学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很多家庭会因此改变发展方向,逐步坠入更加向下的生活深渊。比如李正坤的父母屈死,李正坤自己沦为民工,便是这种情况的典型代表。
再往深一步想,如果仅是几十户普通家庭受到损伤,对于有着上百万户籍人口的芹圃县来讲,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这恶劣的行为会深深伤害那二十多个学子对于人生奋斗的信心,消弥他们对是非公正、道德底线的追求和坚守,也许有人会因此挺而走险,滑向违法犯罪、挑战现有社会秩序的道路。若只是小盗蟊贼,倒也无伤大雅,可要是出现一两个巨奸大恶,对社会造成极大危害,则当初操纵高考舞弊案的所有关涉人员,以及案发未认真办理、纠正过错的办案者,都将是历史的罪人,如果真有阴德,都必定阴德有亏,死后会下地狱。
并且这个案子还会挑战社会大众的底线,让人们对党委政府的公正性和纠错能力产生质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作为一名具有高度政治责任感的党员领导干部,云生来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必须尽自己最大努力修复这个漏洞,给芹圃县的父老乡亲一个交代。
云生来决定,要拿下这个案子!
云生来的作风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在跟李正坤喝完酒的第二天,就带着一帮人跑到安东市纪委,就高考舞弊案向市纪委作了专题汇报,得到市纪委的肯定答复和坚决支持,回到芹圃县,云生来又向县委书记李天星作了汇报沟通,同样得到坚决支持的承诺,便立即在县纪委成立专案组,启动重新调查程序。
芹圃县高考舞弊案的难点,就在彭芝平身上。彭芝平是芹圃县地方势力的代表,也即是民间俗称的地头蛇,家族成员、亲戚朋友、下属旧识,几乎遍布芹圃县各级各部门,形成一张在这个小县城里几乎无所不能的关系网。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风闻围绕着彭氏家族有一个什么花花派,凡芹圃官场上的重要人物,无论元老勋旧、还是当权新贵,包括很多青年才俊、政治新星,都是花花派的成员,或者准成员,这些人抱团成势,左右芹圃县的政治风浪。听说这些人都唯彭芝平的马首是瞻。
云生来不是芹圃县人,老家在邻近县,八年前调到芹圃县任副县长,虽然年头也不算短,也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跟下属,但与彭芝平的花花派是无法相比的。在他分管的几个部门之中,也只有交通局长彭芝平从不主动找他汇报工作,他主持的会议,也经常安排副职来应付。云生来一直隐忍,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他算不上龙,只不过是一个连常委都没进的副县长。
可这次机会来了,在高考舞弊案中,彭芝平虽是难点,但也是突破口,只要把这个堡垒攻破,其他人便都迎刃而解。
但问题是,这堡垒他能攻得破吗?听说彭芝平的堂侄儿,现任公安局党委委员、交警大队长的彭炳然,是芹圃县黑社会头子,是什么城南帮的老大,手下马仔数百,麋集于城南“大运来”茶楼,聚赌抽头,买卖工程,跟他叔叔彭芝平官场联手、黑白呼应,将芹圃县经营得铁板一块。
按照官场惯例,县委书记、县长均为外地人,一般情况下不会是本地人充任,为的就是防止地方势力坐大,危及党委政府的领导力和公信力,因此,芹圃县历届书记县长都是外地人。但在云生来到芹圃县任职的八年里,加上这次换届,已换过三任书记县长,每一届书记县长都跟彭芝平关系良好,待之甚宽甚厚。现任县长赵炷国,从做常务副县长开始,就跟彭芝平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也不知被彭芝平拉下水没有。
彭芝平的手段,云生来是高度警惕的,他分管交通之后,彭芝平多次试图诱他下水,但都被云生来坚决而巧妙地避开。因为云生来就抓住一点,钱和色都不沾,看你能奈我何!后来,彭芝平放弃拉拢他,但也明显疏离他,使他工作开展起来,有时在关键时刻总感觉使不上劲。云生来也曾动过换掉彭芝平的心思,跟当时的县委书记侧面提过,书记不但不支持他,反而批评他不会团结同志、调动地方。从此之后,云生来便知道彭芝平的地位坚如磐石,除非彭芝平出现重大疏漏或过错,否则,休想动得了他。
这次,彭芝平让他的女儿冒李正坤之名去上大学,算不算出现重大疏漏或过错?
当然算!本来也不算,可谁让彭芝平偏偏碰个诡异而执着的愣头青李正坤。
云生来到了纪委,自然带着李正坤一道过来。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黑幕重重、掩盖甚深的高考舞弊案要彻底揭开,一定要在李正坤的帮助下,要不然,他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济无事,而且不知道该把力气往哪里使。
事情的发展果然印证了云生来的想法,案件调查很快陷入僵局,调查取证遇到重重阻力。芹圃县招生办、教育局、芹圃县中学,是调查工作的重点,专案组调查人员在几个单位之间来回折腾了近半个月,什么线索都没得到。负责招生布置、自愿填报审核、后期补录等各个环节的领导和工作人员,要么说是按照正常程序进行,查究起来也找不到漏洞和疑点,要么说时间太久远,其实也没多远,两年多前,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形,一问三不知。
更为严峻者,云生来发现,专案组的人都存在问题。在公安、纪委案件查处中,如果专案组有内鬼,一般都是通风报信、跑风漏气,云生来也特别关注这方面的情况。可这个高考舞弊案专案组情况却不同,每一个成员都在积极工作,态度认真,也没有发现通风报信等现象,但调查成果一片空白。通过仔细观察和分析,云生来得出结论:专案组人员表面上调查积极,暗地里却敷衍放水,调查走访按程序流于形式,对于作案中的重点环节、关键问题,要么不问,要么问而不究,因此,仅从面上来看,调查工作滴水不漏,实质上消极枉纵。不光是枉纵,简直就是跟腐败违纪分子、违法犯罪分子沆瀣一气,对抗组织审查和执法调查。
云生来调整更换了三泼专案组人员,情况依旧,不禁一筹莫展,感到对方的势力已强大到无所不在,令人窒息。
一天下午下班,李正坤对云生来道:云书记连日办案劳累,我请你去一个地方,小酌一杯解解乏。
云生来说,我碰上的难题,喝酒解决不了问题。
李正坤道,那也不一定。
云生来听他话里有话,便同意前去。李正坤带着他来到城北一个位于深巷中的小酒馆。
进入包间,里面已坐着一人,乃是交通局副局长邓柱铭。酒菜早已摆好,三人推杯把盏,饮下四五杯,气氛渐开。
云生来道:“正坤,案子目前陷入僵局,你有什么好办法打开局面?”
“你叫我一声老爷,我告诉你。”李正坤道。
“叫你什么?老爷!”云生来满目惊讶疑惑。
邓柱铭道:“云书记,老爷可是认真的,你只要叫了老爷,老爷一定给你指点迷津。”
“你叫他老爷?”云生来这次的惊讶程度大超刚才。
“我一直这么叫他,从刑警队的时候就开始了。”邓柱铭笑道。
“李正坤,你他妈组织的邪教吧!我们虽不是什么高级官员,但也是堂堂拿着公帑的国家正式干部,私下里我们平等相待,叫你一声小兄弟,我认为没有什么问题,但你要让我们叫你老爷,岂非大失体统,有辱人格!我坚决不会这样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