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旭峰自从老婆秀枝跟台湾老板跑了后,本来轻微的间歇性精神病越来越严重,家人也不懂得送他去治病,以致发展到幻听幻觉,并伴有暴力倾向。
这次台风,狂风肆虐暴雨倾盆,阿桃姐喊旭峰一起去疏通自家暗沟,旭峰躺在床上没搭理她,她就又开始数年如一日的祥林嫂式说教:“懒惰的死伢,吃了睏睏了吃,什么功夫也不做,汝这种死相不变,难怪老婆厄跟人跑。还好,生婶娘仔无人要,贞贞没给带走……”
刚好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南面的天空,紧接着一声干脆的炸雷滚过旭峰的头顶,他从古老的眠床上一跃而起,冲到灶间拿了把菜刀,举起来就跑出门去追砍母亲,嘴里大喊着:“假娘底,假阿桃,吾要杀了汝这个假娘底……”
幸亏被他女儿贞贞及时抱住右腿,拼尽全力拽住,趴在地上哭喊:“阿爸,不要杀我阿嫲,不要杀我阿嫲!阿嫲,你阿紧跑啦!……”
阿桃姐连哭带嚎地闯入干部欧金兰家乞求避难,欧金兰还没问清怎么回事,后脚旭峰就提着菜刀赶到了。
“欧兰,吾厝假的阿桃姐在不在汝厝?阿紧叫伊出来,这是个假娘底……”门外传来旭峰歇斯底里的喊叫。
欧金兰悄悄打开包铁大木门上方的小猫眼偷看了一眼,差点没吓晕过去。只见那旭峰穿一件破烂白色棉背心和一条黑裤衩,光头赤脚,握着一把大菜刀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他双眼布满红丝,鼓着凹陷的腮帮子,嘴里嘟嘟囔囔着,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见欧金兰大门紧闭没有回应,他更是气急败坏,跳起来“噹噹噹”就狂砍她家的大铁门。
“哎呀,厄死喽!阿桃姐,你厄害死我和阿水了呀!”欧金兰吓得嘴唇发白头皮发麻,直怪阿桃姐逃命也不挑别人家,把她和陈阿水当冤大头了。
阿桃姐其实也是慌不择路之下,潜意识里找她这个村干部,没想到旭峰居然也不畏惧村干部。
“阿桃,汝阿紧从后门跑。”陈阿水还算冷静,打开后脚门,让阿桃姐另觅它路。等她离开后,站到二楼阳台上朝雨里的旭峰喊:“旭峰,汝不要砍啦!阿桃姐不在我厝里。早跑啦!不信你到我家后门看看有无鞋印。”
旭峰真就跑到他家后脚门查看,发现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泥印,抬脚狠狠踹了几下门后,又顺着路边巷卵石路“叭叭叭”狂追而去。
追到阿丰家,见“小贵州”他们几位菇厂的工人饭后围在大门坦里,正点着油灯甩“拖拉机”玩,想必他认为的“假娘底”不会躲在这里,转身便往尾厝方向“杀去”。
他在尾厝转悠了一圈,没有一家敢开门回应,都把油灯蜡烛熄灭了,大气不敢喘一下,装作无人在家的假象。
“他妈的,这个假娘底,吾要杀了汝!”
旭峰追到山里英家,提着菜刀就闯入大厅,和下楼倒开水喝的香儿差点撞了个满怀。
借着屋内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香儿没想太多就问眼直了的旭峰:“阿峰叔,呐哩?”
旭峰满脸雨水纵横,一动不动地站着,从昏暗的厅里往外看,如幽灵一般。
他阴沉沉地问香儿:“吾那假阿桃有无来过?”
“无啊!伊呐哩?出什么事情了?”香儿满怀疑虑。
旭峰没有理会她,抬起左手背擦了擦鼻子,再抹一下湿漉漉的光头,右手举起菜刀指着她的鼻子说:“要是有看见假阿桃姐,一定要告诉我!”
说完跑出了院子,又开始满荔园追杀他母亲了。
可怜的阿桃姐东躲xz,鞋跑掉了,人摔倒了,癫狂的儿子就跟不散的阴魂似的纠缠不清,而且是那种要她命的。一声声“杀了假娘底”的嘶吼在荔园上空回荡,小村的暴风雨夜恐怖得像人间地狱。“这到底怎么啦?村里最近怎么啦?”香儿听完赶回来的山里英说明了来龙去脉,皱起眉头。
等她把刚才直面旭峰的事情告诉母亲,母亲惊恐万分,差点瘫坐在地上。连连喊女儿儿子赶紧去关紧门窗,搬来桌子摞上凳子,顶住大门。再在门后准备和扁担锄头,随时“备战”。
灯也不敢点了,娘仨人坐在门后的黑暗里竖起耳朵守着,连对方的轮廓都看不清。
“英啊,怎么办?旭峰疯癫了,他会再找来吗?”阿弟不安地问。
“不知晓。汝辈老罢不在家,一定要小心。”山里英心有余悸地说。在尾厝园看到阿桃姐那个模样,肯定这件事情不简单,不是闹着玩的。
“噗噗噗”豆大的雨点砸在后窗的玻璃上,钻进缝隙,在灰白的墙面上爬出一条条泥迹。暗处座钟的铜摆伴着娘仨忐忑不安的心跳,“咯吱咯吱”地走着。忽然,二楼的木板上传来“扑腾扑腾”的响动,兴许是老鼠出来造反,抑或是瓦缝里松动的泥巴掉落了。
不知过了多久,“咯噔——”座钟响了,“咚……咚……”连续敲了八下,打破了黑暗中的沉默和死寂。
又不知过了多久,“旭峰啊已经捆起来啦!大家阿紧帮忙找阿桃姐!”翁玉树擎着黑布雨伞踩着泥水,顺着荔园蜿蜒的小道挨家挨户接解除警报。
紧张的荔园终于放松了,大家陆续推开家门,点上灯火。
原来在紧急关头,陈阿水打电话给村部,治保主任组织了村里五六名中年年退伍军人,将旭峰一举拿下,五花大绑栓在社公庙门前的石柱上。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呜呜呜……”旭峰动弹不得,脸涨成了猪肝色,双眼瞪得像桃子,乌黑的双脚在红砖地面上不停地刨着,脚指甲盖流出鲜红的血来。
山里英从部队服务社后墙屋檐下找来阿桃姐,旭峰一见到她就双眼冒火,吼叫起来:“我杀了你,你这个假娘底,假的阿桃姐……”
吓得阿桃姐跑出社员埕,死活不敢见他了。
“这是个武疯子,不能放了啊!不想办法关起来,迟早会出人命。”赶过来围观的村民们七嘴八舌不无担心地说。
“无惊无惊,吾厝阿水打电话报警啦!”欧金兰安慰大家,“等下派出所来处理。”
很快,镇上派出所的警车拉着警笛“哇哇哇”地驶进了荔园。
一番详细了解过后,征求了阿桃姐的意见,三名膀大腰圆的干警在众人合力下,将骂骂咧咧垂死挣扎的旭峰绑上警车,直接送往九华山下的精神病防治医院。
这场台风足足在本市留连了一个礼拜,才慢慢收住尾巴。大风大雨后的荔园,忙碌不休。人们无心怨咒老天爷的无情,因为有那么多的秧苗要补种,荔枝甘蔗要培土,还有沟沟渠渠要疏通,房房厝厝要修葺。
当一切重归平静,处暑的日头依然毒辣,黄泥的村道扬起一股股车辆疾驶而过的尘土。
消失了二十多天后,老跃进风尘仆仆地赶回荔园了。他没有忘记香儿要上大学,没有忘记家里家外的一大堆事务,带着东拼西借来的钱,回家卖了一头牛,在派出所的调节见证下赔偿了老婶嫲的交通事故费。终于不用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做人了。
而这回,香儿真的要离开家,离开荔园,离开家乡,远赴他乡求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