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翠绿的荔枝果方才扁了鸭子嘴,雷阵雨便一泼接着一泼地下,“噗噗噗”打得枝头的串串小果子在雨幕中摇摇晃晃,跳着快乐的舞蹈。
香妹坐在檐下的四方竹凳上,托着腮班子注视着从瓦当上倾泻而下的条条雨柱,和满院不断上涨的浑黄色积水。
雨太大不好出门挑水,阿嫲干脆将水桶放在屋檐下“叮叮当当”接起“雨漏滴”,美其名曰“天地水”。
“阿嫲,看啊,好多水灯在游。”香妹指着雨点在积水面上打起的一个一个逐水游动又瞬间破灭的水泡泡,扭过头兴奋地告诉阿嫲。
“赶紧进来,别给雨沃喽!”阿嫲伸手急急地将孙女拉回屋里。
一道犀利的闪电划破九华山巅铅色的天空,刹那照亮了昏暗的屋子。好几股雨水顺着塞满了麻袋的土窗台汩汩爬下了泥墙,拖着一道道长长的尾巴蔓延到地面上。
很快,从屋顶上滚过一个炸雷,劈得一切都晃动了起来。香妹吓得打了个大激灵,紧紧抱住阿嫲的大腿不肯放。阿嫲拖着香妹奔到摇篮边,抱起正咧开嘴大哭的阿弟,一边安抚一边呢喃道:“猪惊狗惊,吾厝阿弟无惊!……”
老跃进和山里英戴着箬笠披着棕蓑衣,打着赤脚卷起裤管,在荔林深处的池塘边上来回奔跑着。
“呼——呼——”他们奋力挥舞着细长的竹竿,大声呼赶着池塘里乱作一团的鸭母们。瓢泼大雨迎面扑来,打进他们的眼眶,顺着脸颊和脖子往下直淌,钻入蓑衣领内,灌满了全身。
一只只鸭母们在竹竿和雷霆的夹峙下,拼命拍打着慌乱的翅膀连滚带爬上了岸,顾不得蹼下的湿滑泥泞,摸索着熟悉的林间小路,“嘎嘎嘎”“踏踏踏”争先恐后地往尾厝园的鸭寮冲。
这场昏天黑地的暴风雨,将屋后的黄土坡狠狠地剥蚀了一层,滚滚的泥水夹杂着枯枝败叶野兽一般四处奔突,轻松地攻下各处厝边厝角的排水沟,在门前溪胜利大会师,并轻而易举地将绿油油的稻田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几户临水而居的人家连夜冒雨挑出家当,扶老携幼投奔到居住在高处的亲戚朋友家去。
那座与香妹同龄的老屋,在老跃进夫妇的惨淡经营下并不体面。缺瓦少橼,窗损门残,狂风暴雨之中,犹如海上的孤舟,时有灭顶之灾。
是深山里饿虎的咆哮,还是墨云中恶龙的狂吟?门窗像被一个发狂的疯子恶狠狠地推搡着,乒呤乓啷地响着。房顶的瓦缝间不时跌下些许泥块,土腥气弥漫了整个屋子。从头顶上几处稀疏的瓦缝滴滴答答漏雨起,家中所有的锅碗瓢盆都用上了,仍是接不完滴里搭拉淋漓不尽的雨水。
到了中夜,单薄的脊头被狂风掀起,大门上的土墙开始不断掉泥块。
阿嫲抱着阿弟带着香妹蜷缩在饭桌底下躲雨,老跃进带着妻子四处排查堵漏。眼看着门框上的泥墙开始慢慢崩塌,老跃进不死心,搬来一张桌子再叠上一把木凳子,叫妻子扶着凳腿,自己嗖嗖嗖爬上去,企图赤手空拳把烂泥扶上墙。
“小心啊!”山里英仰面刚要嘱咐丈夫,话音未落,一个小石块从门框上掉落,擦着她的右太阳穴砸下来,血流了半侧脸。
“哎呀!厄死喽,天啊......”阿嫲失声尖叫起来,两个小孩子也跟着哇哇哇嚎啕大哭。
山里英脸色苍白,颤抖着湿淋淋的手抹掉脸上的血水,对向来横脾气的丈夫下命令:“不行,房要塌了,这时候还犹豫什么?赶紧齐跑啊!”
是啊,这时候难道脸面比全家人的性命更重要?
当老跃进带着外母妻儿冲出危房——那座他们夫妻俩在荒地上用一畚箕一畚箕黄土稻草夯筑起来的“新厝”时,他们身后的房子如同一个落魄的流浪汉轰然倒塌了,将他们无情地驱赶到暴风雨中。
在听不见自己哭声的风雨夜里,老跃进一家五口,已是无家可归。
香妹记得那个漆黑的夜里风嚎雨啸,隔壁伯父家紧闭的大门几乎被父母雨点般的拳头砸裂,凄惨的敲门声、呼救声镇住了风雨声,却换不来人家的一丝动静。
无奈之下转去敲隔壁邻居一个本家的门,那个本家男人打开一条门缝铁着脸骂了一句“敲什么,死边!”后,“啪!”迅速将那扇“雨中之门”关严了。
那一刻,香妹看见他的脸色是那么黑那么青,那么鄙夷,那么冷酷。
也许这就是人间!
阿弟在阿嫲撑起的破油纸伞下嘶哑地啼哭着,拼命哭诉着他降生以来所看到的人间世。
“哎呀!怎么啦?这大风大雨的!赶紧过来,赶紧进来!”黑漆漆的雨夜,忽地跃起一线光亮,翁玉树夫妇俩站在远处的屋檐下,朝这边已经淋成落汤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一家人招手。
后来,香妹同家人在翁玉树家(其实他们也是暂借一户在外地工作人家的房子),借住了足足两个月,直至倒塌的房屋在乡亲们的帮助下重新建起。
………
很多年过去了,不管香妹身在何处,每一场大风大雨都不禁会忆起童年风雨中那几间残破的老屋,和那一扇可怜的破门。在她的心灵深处,依然会惦记着家乡的老屋,记挂着家乡的台风,那台风中的苦,台风中的情,那扇紧闭不开的门,那无家可归相依为命的人……
她甚至不止一次地向自己发问:“那个永远在记忆中摇摇欲坠的家,要是再倒了,会有人继续收留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