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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冬至

  小时候,每每临近冬至节,阿嫲就会望着西北边霜叶渐染的九华山麓,告诉我:“枫红丸籽香。”而且据说,用冬至当天扫回来的红叶烧火,煮出来的糯米汤圆最香最软。

  冬至暝(冬至前夜),月牙儿早早地挂上了西天,斜斜地歪着,黑邃的夜幕缀满繁星。晚饭后,阿嫲端出一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大竹匾,正当中摆上一整块早上从地里刚挖出来洗净的嫩黄姜母,插上一支“三春”双孩儿——象征福禄寿财丁贵,前面放一堆红通通的大福橘,一捆未开封的红头新筷子。山里英准备好了用温开水揉好的糯米团,关上门,一家老少围在大竹匾旁开始欢欢喜喜搓汤圆。

  一颗颗雪白滚圆的汤圆从大人们的掌心里轻轻地划入竹匾,像一颗颗硕大的白色珍珠,顺着竹匾的圆心一圈一圈整齐地排列着,众星拱月般地把喜庆的“福禄寿财丁贵”双孩儿团团圆圆围在当中。

  捏一对小胖猪,再捏一个大猪槽。捏两块金元宝,再捏六枚天圆地方。老跃进把对生活的希望完美地寄托在掌心里,为生活所累的眉头今夜尽情地舒展,粗糙笨拙的双手今夜出奇地灵巧。山里英和阿嫲微笑着,她们能同时在掌心里搓出两颗圆溜溜的汤圆。

  “我也要搓,我也要搓!”香妹和阿弟拍着手兴奋地跳跃着。

  接过阿嫲递过来的一小块糯米团,粘一粘“切粉”(干糯米粉),有模有样地放在掌心里画着圆圈揉起来。结果香妹把“丸籽”搓成了麻花,低着头自惭形秽,阿嫲则在一旁笑着鼓励说:“嗯,我家香儿大厉害!搓油条搓麻花,明旦祖公有口福咯!”

  听罢,香妹恢复了满满的自信心。在说说笑笑中,大手小手搓完了满满一整匾雪白的汤圆。很快,里屋的灶间也飘出了姜母煮汤圆拌红糖的甜香。

  按传统习俗汤圆应该等到明早祭拜完公妈才能吃。可是,大人往往经不住小孩子的缠闹,提前下厨煮一些汤圆给家人“尝先”。明堂上的祖先们疼儿孙,想必也不会责怪吧!阿嫲用食指擦了擦粘在孙子孙女眉毛上的白色“切粉”,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一家人,脸上绽放出花朵一样的笑容。

  “爱吃丸籽天未光”。冬至一大早,在远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香妹和阿弟破天荒不用阿嫲催促,顶着冬晨的寒意自己穿衣起床了。山里英打开大门,站在院中的荔枝树下点燃一串爆竹。阿嫲从灶间端出一碗碗冒着滚滚热气的汤圆,先给左右门神贴两丸,再祭拜享堂里的历代公妈,然后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香喷喷的汤圆。

  大人说:“人几岁,吃几个丸籽。”

  莆田本地传统的汤圆是没有加馅料的,吃的时候粘白糖或红糖。对于小孩子而言,如果搓大颗了,煮起来又不够软糯,定是不爱多吃的。倒是有一种“迷你版”汤圆,本地话叫“车丸”的,里面则包有红豆沙,又甜又软,一般街边老字号小吃摊上能买到。

  香妹偏不爱多吃汤圆,嘟着嘴说:“阿嫲70多岁了,能吃70多颗吗?”

  可他们偏偏说:“大人随便吃,小孩必须按岁数吃。”

  香妹依然嘟着嘴没有信服。他们也没有功夫继续跟我争,吃完汤圆,挑上昨夜早已准备好的篮亭里的祭品,带上砍刀扫把,便扶老携幼加入上山扫墓的队伍中去了。

  “冬至大如年”。络绎不绝的山路上,能偶遇不少外地归来的熟人,有做生意的,有吃国家粮的,都打扮一新,携妻带子,祭品琳琅,一副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派头。他们既是村里人钦敬的对象,也是后辈们仰慕的榜样。

  “香儿,这次期中考排第几名啊?”在厦工作的堂哥每年冬至回来扫墓时,都会关注香妹的学习成绩。

  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第三名,全年级。”

  “继续努力哦!毕竟咱是乡下学校。”年轻有为的堂哥一直是她学习的榜样,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在祖先面前鞭策自己的格言。

  趁着几房大人在修整杂草、摆放祭品的功夫,大孩子们猫腰钻入树林里寻找野果野花。油柑、刺橄榄、松露(一种松树枝上分泌的白色糖霜)、“西古”(山乌珠的果实)……口袋里装得满满的,乐得合不拢嘴。直到大人们漫山遍野寻回孩子们,在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平日里埋没于荒山野岭的有名无名碑石前,纷纷香火缭绕,祭拜有序。

  那些年,香妹总能看见黑星一个人去祭扫他的双亲,荒草淹没了他的腰,他一个人远远地朝香妹这边愣愣地望着。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吧。这边祭扫的热闹与他孤单的背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能看到寡妇凤婶带着她年幼的儿女,跪在她英年早逝的夫君墓前历数艰辛,泣不成声。

  甚至商场失利形容落魄的“羊古”伯,在他祖先面前愤愤不平地发牢骚:“我讲老父娘底啊,你们若是不再保佑我赚个钱,恐怕明年冬至我就不来了……”

  ……

  而那时候几乎每年冬至过后,九华山山麓都会不同程度上出现东一片西一片的焦糊。可见祭扫禁炮禁火的必要性。

  很多年过去了,人们的生活富足了,口味逐渐变得挑剔起来。越发繁忙的生活节奏,将许多儿时盼星星盼月亮般而来的传统节日草草应付了事。汤圆也不搓了,下班顺路拐进某个生鲜超市便能买到各种馅料的汤圆。阿嫲也早已故去,在岁月的更替中,免不了“年年田地添新坟,能知身后谁家事?”

  而香妹,在某个寒冷的冬日里,双手捧着温暖的瓷碗,嘴里吃着香糯的“丸籽”,尤然会忆起儿时“枫红丸籽香”的冬至节,忆起那篮亭上挂着青色松柏枝祭扫归来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