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了鸭子嘴的碧绿色荔枝果逐渐饱满时,村民们会赶在一泼泼雷阵雨前喷洒药水杀虫保果。女孩子们会捡起路边树下掉落的小果实,揣在兜里带到学堂,趁着课间十分钟,围在一起玩荔乡孩子独特的游戏——抓荔枝。
这种抓荔枝游戏是应季的,是抓石子游戏的套路,等到桃子成熟后,挑吃剩下的桃核洗净了也能这样玩。虽然抓荔枝的手感有些粗糙和轻飘,技术难度比石子和桃核大,但女孩子们尤然趋之若鹜。
读四年级的阿美抓荔枝技术超级好,手眼敏捷,掂得准份量,抛一颗接一颗,抛两颗扫三颗,一个横扫能在空中的果子掉落前,把地上散落的所有果子纷纷归攥入手心,再准确接住落下来的果子,牢牢地握住。一气呵成,几乎从来没有失误过。每一次团队出征,她都独当一面,救局无数。
“阿美,你头发扫地啦!”秋云经常提醒蹲在地面上玩抓荔枝果游戏的阿美。与她枯燥发黄无精打采的女生短发相比,她很羡慕阿美拥有一条油黑发亮、活泼及腰的麻花辫,并且还能返照出太阳的光泽,使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摸。
“当当当……当当当……”上课钟敲响了,敲钟的老校工乐呵呵地环视着操场上走廊上课桌上如快乐的鸟雀儿一般嬉闹玩耍的孩子们,在很有节奏的钟声中以快进的速度把好动的屁股安扎在课桌椅上,个个昂着头等待老师响亮的一声:“上课!”
语文老师吴东阳正在黑板上吱吱吱地写生词解释。
陈俊悄悄从课桌底下探出双手,把前桌阿美垂在背后的麻花辫子绳解开,绑在自己的课桌腿上。再把下半个脸埋入交叠在桌面上的双臂里,只露出狡黠的双眼诡笑着,就等着学校东边教师办公室前的钟再次敲起时,老师一声令下:“下课”,然后看阿美起立时头皮被拉扯疼得哇哇大叫出丑的样子。
他的恶作剧并没有瞒过吴东阳老师雪亮的眼睛。吴老师写完名词解释转身的瞬间,一个飞梭,就把捏在拇指与食指间的半截白色粉笔头,投掷到陈俊立竖在面前用来避人耳目的语文课本上,弹起来,掉到水泥地面上。
大家愣住的时候,陈俊的同桌沈秋云,鼓足勇气,举手打了个报告:“老师,鬼子俊把建美的头发绑在桌腿上!”
阿美一惊,赶紧扭头摸自己的后脑勺,头皮立马感觉从发梢传来一股被牵引的痹疼,涨红了脸,含着眼泪,不知所措地捂着。
吴东阳拿着一根上数学课用的木直尺从讲台上下来,走到陈俊身旁。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随着吴老师移动到了陈俊身上。
“解开!”
陈俊怏怏地钻入课桌底,解开了阿美的头发。
“后面去罚站!”
陈俊狠狠地瞪了一眼同桌秋云,似乎在说“有你好看!”拎起半旧的语文书,满不在乎地走到教室后面去罚站了。
吴老师写的板书很整齐,有一种层次美。讲到动情处,会唱一曲应课文情节的歌,或是吟诗一首,或是作黑板画一副,神情也丰富多彩。上他的语文课,一般学生都会安静地听,好动的不想听也得装着入迷地听,因为全班的一举一动,吴东阳老师都很在乎。
不知不觉老校工又敲响了下课钟,吴老师布置完作业收拾好教材,去赶下一节隔壁班的语文课了。
解放了的陈俊二话不说,把手里的语文书往地上一丢,跃上最后排的课桌,跳到秋云身后,一把薅住她的头发,边扯边骂:“尖嘴婆,关你屁事!”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沈志星站在教室门口故意抬高嗓门喊,吓得陈俊立马缩了手。
班级里的起哄声一阵接着一阵。秋云趴在课桌上呜呜呜地哭起来,阿美赶紧走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叫她别哭。
“鬼子俊,你再欺负人我去跟老师讲!”阿美朝陈俊愤怒地喊。
陈俊不屑一顾,追出教室去找沈志星算账了......
尾厝。
阿嫲围着灰色旧衣服改成的破围裙,一遍噗呲噗呲洗着衣服,一边告诉香妹:“英啊要给你生个阿弟啦!”
山里英刚刚挑了一担粪水去内山里沃菜回来,倒了一碗白开水坐在竹靠椅上喝。
香妹站在山里英跟前,微微屏住呼吸,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努力地盯着母亲同样圆溜溜忽闪忽闪的双眼,想透过母亲清澈的双眼看看弟弟的长相模样。
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跟母亲的目光接触。香妹盯完了左眼盯右眼,就是看不见弟弟的模样——山里英散发着女性温柔的瞳仁里,只有一个歪着头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脑袋。
她“噗嗤”笑了,突然想把女儿揽过了来抱抱,只是女儿没有领会到她的用意,不好意思地溜走了。
“头发有卖无,头发有卖无?......”
每隔一段时间,村里就会来一个吆喝着收头发的人。是一个估摸三十来岁清瘦的白衣中年男子,头戴草帽脚穿黑凉鞋,肩背麻布口袋,推着一辆黑色斑驳的旧“凤凰牌”自行车,一边张着满口七上八下的黄牙吆喝,一边滴溜着单眼皮小眼睛四周察视。
山里英放下手里的碗,抬头跟阿嫲说:“姆妈,去叫收头发的来。”
“好。”
两剪子下去,她那两条齐腰长的乌黑发亮又略带微卷的粗麻花辫,就被装进了布口袋,换来了两块钱。
阿嫲接过钱,对收头发的说:“你看这头发,又多又黑又长的!就值这些吗?”
收头发的摆摆手说:“你看我每次进村第一个就来你厝收。”
香妹看着母亲突然短了头发,一股陌生感涌上心头,悄悄躲到里屋嘤嘤哭了起来。
“你看你看,准是舍不得她娘底的头发。”阿嫲说。
“这个小妮子,有点意思哦。”收头发的望了一眼洞黑的里屋说着,拎起已成的交易,匆匆离开。
村里又响起了:“有头发卖无?有头发卖无......”
香妹悄悄从里屋的门框边探出头,对阿嫲说:“不要那个人来。”
“有头发卖无?”收头发的继续推着车走村串巷。
“嗨!收头发的。”阿梅站在月季篱笆院门口大声招呼,“过来过来。”
“嗳!”收头发的眯缝着眼满脸堆笑,赶到跟前,“你家谁要卖头发?”
“嗯,你看我这头发值多少钱?”阿梅从脑后撩出来自己的头发。
“三毛。”收头发的打量了一下说。
“太少了吧?”
收头发的不屑地说:“你这头发还不如人家半把的一半。”
“等等。”阿梅把收头发的让进屋,把正趴在竹椅上做作业的女儿阿美拉到他跟前,问:“她这头发值多少钱?”
收头发的眼睛一亮,说:“一块。”伸手从布口袋里摸出剪刀上前就要去剪。
“阿梅,我不要!”阿美惊慌地大叫起来,扭头就要跑,被早有准备的母亲拉住了胳膊。
“听话,头发剪了会再长的,留这么长还会长虱母!”阿梅命令女儿坐在竹椅上。
“等等,多少钱这头发?”阿梅灵机一动,连忙拦住了收头发的剪子。
“一块。”
“连我的一块八!”
“那值不了。”收头发的假装要收剪刀。
“一块八不卖!”阿梅一咬牙,嘴上硬着心里却没什么底。
“算了算了,开门红,今日头一桩生意,连你的一块五,不能再高了!”收头发的沉着应对。
“剪吧剪吧。”阿梅心想能多卖几毛是几毛。
“咔嚓”手起发落,阿美满满一大握乌黑的头发被收头发的贴着头皮剪了下来。
“啊啊啊……呜呜呜……”阿美虽然感觉头皮立刻轻松了不少,可她摸着剌手的后枕坑,伤心地张开嘴巴,哭得浑身颤抖。
阿梅没理会梨花带雨的女儿,伸手赶紧接过递来的几张钞票放进裤兜里。
收头发的整理好袋子,临走时不忘眯着小眼睛跟阿梅半开个玩笑,说:“你这小妮子的头发不随你哦!”
“不随我正常。”阿梅随口而出,拿起发绳给阿美扎了个参差不齐的小尾巴。
“哈哈哈哈,阿姊,你的头发像我们家后院秃尾巴鸡公的屁股。”大头在外面玩得满头大汗,进屋一看母亲和姐姐奇怪的发型,笑得前仰后合。
阿美哭得更厉害了。阿狗扶着长条凳正在一旁练习站立,也跟着张嘴哇哇直哭。
阿梅挥手擂了一拳大头的肩膀,把他臭骂了一顿,自己却也忍不住,别过脸噗嗤笑了。
下午,阿美走了一半的上学路,还没过门前溪的小石桥就跑回家了。因为她感觉一路上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在对她的后脑勺吃吃吃笑个没完没了。
“你咋回来了?”
“我不去。大家都笑我!”
“笑了又怎样?”
阿美被母亲赶去学校了。磨磨蹭蹭了一路,终于迟到了。
“兔子尾巴长不了!兔子尾巴长不了!……”
放学的时候,陈俊纠结了几个同路的同学,故意跟在阿美身后嘻嘻哈哈作弄她,跟搪瓷缸里的麦芽糖一般,甩也甩不掉。
“哈哈哈哈,阿美,你头发被狗啃了吗?”
“再乱说我去告诉你家大人!”
“去啊,去啊。”
“噗……啊……”一群起哄的小鬼还没反应过来,陈俊就被斜刺里冲过来的大头当面一记拳头。
“妈的,你敢打我!”陈俊捂着腮帮子,满脸通红,长这么大除了他爹妈,还没人敢对他动过手。而今天出手的,居然是论年纪论个头都输他几条街的大头。
于是,二人便你一拳我一拳互殴起来。大头在早已身经百战打出一片天下的鬼子俊面前,明显是鸡蛋碰石头,不占上风。
“啊……”大头一声怒吼,弯腰低头抵住陈俊的肚子,直接把他顶翻,落入路边的小溪里,摔得陈俊在水里哭爹喊娘。他的那一班兄弟们,早吓得退到了岸边的荔枝树下。
“鬼子俊,你敢再欺负我阿姊!”大头站在岸上,拭了一下鼻子,双手叉腰,冲着从溪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哇哇乱叫的陈俊,神气十足地警告。
阿美赶紧拉起大头飞奔回家。
晚上,阿梅刚煮好饭,欧金兰领着头发湿漉漉的儿子陈俊到家里来告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