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香儿和阿弟早早地来到后卓军营汽车培训班附近的小店里帮父母亲看店。白天基本上是零星卖一些杂食烟酒类商品,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边做功课一边看店,基本上能应付得过来。把小店交代好后,老跃进便到西墩尾市场去进货,山里英抽空回家做点农活。
太阳一落山,车队回营房,那些教练和学员们洗去一天的尘土和疲惫,换上干净的衣裳,就三五成群地到小店聚餐来了。当然,他们的选择也不仅此一家,有一些豪放的大款学员会请教练学友们到西墩尾镇上更豪华的餐馆消费。老跃进开的这家家庭式的小餐馆只是就近而已,论环境论规模算是低端的了,挣点小钱养家糊口罢了。
“教练,美女找!”时常光顾小店的胖墩教练刚要了一瓶雪碧坐在门口芒果树下的靠椅上喝,门外的柏油路边就出现了一位时髦女郎,紧跟着飘来一阵袭人的香风。
香儿闻声望去,是村里的女青年沈秋云。秋云长发飘飘,黛眉朱唇,白衣黄裙,细腿高跟鞋,亭亭玉立地站在路边的马尾松下。
秋云初中毕业后,在镇上热闹的发廊里工作,闲暇时间经常流连在兵营附近。许是到了恋爱年纪,择婿当前吧!为了追求个人幸福,哪怕给人感觉她是在倒追军官,也毫不吝惜名声在外。
“去去去,赶紧去!莫让佳人空等候!”学员们心知肚明,拉起教练就往外推。
“哈哈哈……”
胖教练在众人殷切的哄笑声中站起来,拎着雪碧四平八稳地走向不远处等候多时的秋云。
香儿不禁暗自羡慕起秋云姐姐来,心中开始浮想联翩:“长大真好啊!可以挣钱打扮自己,还可以找个男人谈恋爱!军官就挺不错,威武高大……”
但是,接下来阿弟却悄悄告诉她:“阿姊,听江教练讲,那个胖教练老家有老婆孩子的,而且秋云也知道……”
香儿听后大吃一惊,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有老婆还要再找女人,一个明知道对方有妻室却要往上贴?
“呸!不要脸。”香儿顿时心生厌恶,狠狠瞟了一眼那群咋咋呼呼的男人。
“老跃进,生意大好啊!”
一个洪亮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老跃进刚好站在门口左侧煤炉前下锅,抬头看去,原来是村里的黑龙大驾光临。论起来,他还是他未出五服的表弟呢!
自从黑龙跟了村里的“天公头”吴大奎,村里村外干了不少敲竹杠的生意,发福了。只见他腆着将军肚剪着飞机头,往小店门口一站,跟一堵大黑墙堵着似的,店里瞬间朦胧了起来。
老跃进夫妻一看来者不善,真不敢得罪他,专门摆了一桌,给他炒了几样小菜奉了几瓶酒。
黑龙对那几样一般的菜肴不甚满意,又亲自打开冰箱点了几道大菜,还走到香儿面前用食指笃笃笃敲击着玻璃柜台,像是故意连喊带说给老跃进夫妇听似的,大大方方地亮起公鸭嗓:“香儿,记账,记账!”
香儿神神地坐在柜台后,不知该不该拿起账本记账,犹犹豫豫中还是拿起笔翻开了账本。
眼前这个曾经熟悉的黑龙叔叔,如今变得这等陌生:她隐约看见他半敞的白衬衫里胸前麦色的肌肤上纹着一把黛青色的利刃,手背上从虎口到袖子内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也密密麻麻纹了八卦、龙之类的图案,不禁心里打了个寒颤。
吃喝间,黑龙关心起老跃进的生意和家庭来:“老跃进啊,看样子生意不错嘛!这个地段,独一家啊!”
“小打小闹,挣一市罢了。”老跃进回答。
“来来来,过来咱辈兄弟齐吹一瓶。”黑龙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手举着啤酒瓶一手招呼。
“哎呀,无工啊!这煮菜呢,你自个人吃。”山里英在灶台上切牛肉,不耐烦地替丈夫回绝了他。
黑龙也没勉强,诡异地笑笑,低头慢慢独酌,偶尔抬头乜眼看看进进出出的客人,再看看忙得热火朝天的老跃进一家人。
“香儿,雪津再拿一瓶来!”酒过三巡,黑龙手里夹着香烟,晃了晃绿色的空酒瓶,一瓶两瓶啤酒明显不能满足他。
“哦!”香儿起身过去给他拿酒,见山里英的脸色有些涩,也不敢说什么。
夜深了,黑龙打了个饱嗝,抬手看了看腕上的上海表,起身披衣,顺手捏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走到厨下,带着满口浓浓的酒气,大声说:“老跃进啊!来,结个账!”
“不用啦!不用啦!”老跃进站在三眼煤炉前颠勺颠了大半天,早已累得腰酸背痛,整个身体都快麻木了。可盼着黑龙要离开了,嘴里虽说着不用结账,手上还是不由自主地翻开账本算起来。
“九十元整。”他算好账,借机靠在椅子上休息。
“哎呀!”黑龙摸完衣服口袋摸裤子口袋,愣是一个钢镚也摸不出来,他叼着牙签眯着醉眼说:“瞧,你看我这记性,忘记带钱喽!要不,要不这样,我把金戒指先压你这里……”说着就要摘左手无名指上的大金戒指,老跃进赶忙拦住他:“别别别,以后有空了再结。”
黑龙也不跟他客气,点点头表示允诺,便大摇大摆离开了小店。
“真是自家人设毒自家人。”山里英瞟了一眼黑龙远去的背影叨咕着,不由心疼起钱来:“一进门就知道伊是来白吃白喝的,九十元啊!脸都不红。这种做天公仔的人,怎么无人来收拾?到处敲竹杠,早晚……”
“唉,算了算了。咱辈老百姓古意人,拿他们有什么法度?哪一天不翘啊,店都敢来砸……”连村里人公认的“臭脾气”老跃进都拿黑龙他们没办法,凡事都要忍让几分,可见当时横行乡里的“天公”有多猖狂。
他算是说对了,若不是亲戚这层关系罩着,这些“天公仔”可不但要组团吃霸王餐,一言不合难免打砸抢,光冲这一点,还是要感谢黑龙的呢!
客人逐渐散去,门口芒果树上的猫鸮又开始咕噜噜鸣叫了。
从浓墨的夜色中,走来了一个学员。
香儿发现他每天都是要等小店将要打烊了才来,手里还带本书。
他点了一份卤面后,趁着等菜的工夫,坐在桌旁翻开书看起来。
这个人引起了香儿强大的好奇心。
“你怎么天天都看书?”她鼓起勇气上前问他。
“无聊呗!”他抬起头合上书,微笑着问香儿,“你读初中吧?”
“嗯。初三了。”
“成绩如何啊?不错吧?”他认真地问。
“嗯。四科总分四百,我考三百七十多分。”香儿认真地回答。
“哪个学校?”
“军民中学。”
“哦!军民中学还可以的。”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我高中在侨中读,江口华侨中学知道吗?”
“知道,重点校。”
“嗯。”他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小妹妹,你成绩不错,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争取考好的中专或是重点高中,将来大有前途的。真的,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考个好学校不但光荣,将来前途无量,找对象的层次也会更好……”
“你是大学生?”香儿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兴奋。在她当前的视野里,家族中能有个中专生都已经是光耀门楣了,大学生长什么样,还真没见识过。
“嗯,我是福州大学毕业的。”那人淡淡一笑。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车?”在香儿肤浅的意识里,学车的人都是给人家去当司机的,大学生应该是坐在办公室里动笔墨的。
“哈哈,学车有什么不好呢?我是单位让我学的。”
“香儿,别缠着人家阿哥喽!”山里英端过来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莆田卤面。
香儿赶紧识趣地走开。
等那个年轻人吃完,他一边结账一边不忘跟香儿说:“真的,小妹妹,人生最不遗憾的事,还是考上大学。努力呦!”
那夜,睡梦中,香儿还在琢磨那位大学生哥哥的话。
过了两日,一大早,阿嫲拄着拐杖急匆匆步行到后卓军营找女儿女婿。
一进店门,她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就抹着红肿的眼睛哭诉:“呃给大王爷给捉,昨夜里,后院十五六只大鸡公给人偷摁走了。你们都不在厝里,猪圈里还有十来头猪仔,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