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东坂街面上那些做糕饼的、打铁的、扎纸人的铺子相继关闭后,昔日下尾热闹的柴草集市便随之逐渐冷烟寒树,仅剩下街头如陀亭里的观音菩萨,和街尾拐角处葫芦潭上王亭寺里的福德正神君,年复一年,每月初二、十六不断感受着人间虔诚的烟火。
如陀亭,乡里人更愿意叫观音亭。是附近百姓搭聊议事之所,也是古驿道上行人的清凉歇脚之处。亭里的白灰墙壁上彩绘着二十四孝和寒山拾得图,时刻在以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教诲着世人行善积德、百善孝为先。
王亭寺,坐落于阴司坡古驿道边的葫芦潭上。不知修建缘起,今人仅能从其独特的名称上推测其于某个年代时,各色人等流水曲觞、修禊所在的传统文化盛况。解放后,随着阴司坡里匪患的铲除,阴司坡连同地名一起被夷平,成为尘埃往事。所幸早已成为一片废墟的王亭寺,在淡去的岁月中还剩下一间逼仄仅容转身的土地庙,坐西朝东镇在葫芦潭的葫芦腰峰上,至今香火氤氲,信众络绎。
福德正神君,即土地公,乡里人亲切地称呼为“阿公”。除了每年正月初一和六月初六的诞辰日要演戏酬神,十里八乡求福祈愿、争端赌咒,卜杯祷告,屡应不爽。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王亭寺阿公声名在外,人们事无巨细,甚至丢个猪仔失只猫狗,基本都能在阿公卜杯的指示方位下寻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求的人多了,阿公似乎忙不过来,就有人突然站出来声称被阿公附体,选为了代言人。
这位灵媒把王亭寺阿公的分身请回家供着,指示完登门求神者点上三炷香、投好诉求后,便端坐在专座上抖个大激灵,浑身筛糠,一边打哈欠一边念念有词。念着念着就唱起来,唱的是莆仙剧或乞食歌的曲调,现场编的生动内容,抑扬顿挫,有谱有韵。能从你的前世溯起,分析出今生的报应,再告诉你如何消除业障。在他那里,花上几块钱便能续上好几年命,当然最后他会一边递上几包符纸吩咐怎么烧了冲开水喝,一边告诉你:“也得医生,也得神仙!”让你心里有了一股神的助力感,迷茫中满怀希望。
那日,老跃进指挥着他那一个团的“水军”们到葫芦潭下新割的稻田里寻宝打牙祭,自己则一屁股靠在路边的荔枝树头上,把塌了顶的破草帽往脸上一扣,准备眯觉,被从稻田那边走来的欧金兰给吵醒了。
“老跃进啊,你家鸭母又踏了别人家秧苗啦!”
“骗鬼吃豆渣!”***微微睁开刚刚合上的双眼,摘下脸上的草帽,顺手拾起地上的竹竿,慢腾腾站起来,瞥了一下不远处水汪汪的田间,假装不屑地哼了一句。
“骗局得逞”,欧金兰自己咯咯咯笑个不停。她无意中望了一眼路边的王亭寺,回头神秘兮兮地告诉***:“哈哈哈,你赶紧跟阿公去求求,你家阿英这次生个大胖小子!阿公很灵呢!”
老跃进呵呵一乐,嘴上说着“求你这个妇头还差不多,别带人来抓去流掉就阿弥陀佛”,脚下却情不自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王亭寺门口,把竹竿倚在石柱上,拍了拍双手提了提裤腰,有模有样地跪在阿公神龛跟前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许下生平第一个鸿图大愿:“阿公啊,汝有灵有谢得保佑,如果我这次生男孩,一定题缘五十元!”
拜完阿公,他重新握起赶鸭的竹竿,沉下脸不冷不热地抛给了站在路边树荫里乘凉的欧金兰一堆话:“看见没?我都在阿公面前发愿了,别给我再整一出搞计生!这可是老三了,那第二个都还没找你算账呢!”
“不会啦!不会啦!那也不能怪我呀!”欧金兰连连摆手叫苦,觉得自己好心讨了个没趣,赶紧匆匆离开了。
农历六月初六一大早,王亭寺门前排了两条长长的祭拜队伍,鞭炮声不绝于耳,香烟袅娜熏燎,贡银堆积如山,祭品琳琅满目,题缘的人络绎不绝。
葫芦潭下的空地上,戏棚搭好后将连演六天莆仙戏,天数比附近几个社庙都要多。王亭寺酬神演戏向来不用老庙祝挨家挨户去登记算戏薪,光光题缘和题场,戏条每次接龙都接不过来。
放了暑假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呼朋引伴飞奔到戏台前玩游戏买零食:“王亭寺做戏咯!王亭寺做戏咯!”
摘完荔枝插完秧,男女老少有了空闲,白天观众基本上是老人小孩,晚上小媳妇后生仔们也会嘻嘻哈哈集拢到戏棚兜来看戏聊天。
“今暝是包工头阿森题的戏条,他儿子考上大学啦,足厉害!”
“哇,大厉害,考上大学耶!真是老父英雄仔好汉!”
人们或坐在树下的青石上,或坐在场里自带的凳子上,仰着头欣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念做打,侧耳倾听几句乡间的家长里短,再打听打听戏条的结局、邻里事件的处理方式,最后沉思感叹几声,或是发表几句肺腑之言。
“西瓜,西瓜,西瓜……”
“扁食烫米粉……”
“菜头饼,油炸鬼,葱丸……”
在那个农村经济尚且紧巴的年代,一些大人们还是会抠抠裤兜底,捏出几分钱给孩子们到戏棚兜去解解馋。
黄昏,白天戏条快团圆的时候,阿嫲才带着香妹远远地站在坡上望几眼,又在散场的三门铳和鞭炮声中匆匆赶回家。
香妹也没失落,仿佛已经在台下看过了一场完整的大戏,心满意足从眠床上拉出来一块枕头巾,爬上院子的土坯堆,煞有介事地学起小姐咿咿呀呀唱起来。还不停地回顾忙来忙去的阿嫲,得意洋洋地问:“阿嫲,好看吗?”
“好看,好看!”
阿嫲从屋里端出一个杉木脚桶,哗啦哗啦地调好温水,一把将孙女薅下来,麻利地脱去充满汗酸味的衣服,趁天黑前给她洗个澡。
“阿嫲,我要去看戏……”
晚饭后,冲天三门铳震彻朦胧的夜空,紧接着在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夜场的戏开锣了。紧凑的鼓点和震撼的镲声,敲击得人心直痒痒,身在饭桌前心早飞到了戏棚兜。
“好,好,吃完饭。”阿嫲应着。
“暗摸摸,去看什么戏?你看的懂吗?”老跃进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女儿。
香妹含着嘴里未咽下的饭菜,委屈地低下头,泪水顿时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噗噗簌簌”滴落在襟前,打湿了一大片。
“去看去看。你是吃闲闲吼什么?”山里英不满地怪丈夫。
香妹终于安安静静地靠在阿嫲身边,如愿看完了一场整戏。扁食春把扁食担的炭火烧得旺旺的,红泥炉上飘来了阵阵葱香;阿成仔胸前挂着冰棒箱,掀开层层“棉衣”时,瞬间弥漫出丝丝甜甜的凉意;红猴子扛着山楂抽满场里里外外寻找主顾,江口王翻滚着小油锅里的菜头饼不断招呼奔跑而过的小鬼们。
所有的美食与吆喝都没有钓出香妹肚子里的馋虫,她眼里耳里只有戏台上的春秋。阿嫲悄悄观察了好几回孙女入神的表情,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里,老跃进偷偷附耳告诉枕畔的山里英:“我前几日跟阿公那求了个愿,这回一定要生个男孩!到时候题五十元。”
山里英慢慢侧个身闭上眼睛,没有搭理他。
半个多月后,旭峰突然把自家鸡窝里刚孵出来的小鸡仔全部扭断脖子,放在大门槛上一字排开,还捏根竹枝不断地鞭打着、责骂着。
阿桃姐吓得面如土色,稳定好儿子后,赶紧跑到王亭寺去上香问杯。刚点完香,抬头却发现神龛里的阿公不见了。她反复揉了又揉干涩的双眼,掐了掐骨瘦的胳膊,大惊失色,一边疾走一边呼喊:“可不得了,可不得了!阿公不见了!勒嘴明啊,你赶紧卜杯问问阿公,去哪里了?”
很快王亭寺阿公被盗的消息传遍了村里的街头巷尾。而灵媒“勒嘴明”上了几次神也没卜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能自圆其说,自然开始备受质疑,门庭逐渐冷落,失去了客户。
没有阿公的日子里,好多上了年纪特别是老婶嫲们都伤心不已。那是护佑一方土地的神明,是祖辈们传承下来的精神寄托。失落绝望下,他们有空便聚在如陀亭纳凉搭聊,一边“呼呼呼”摇着麦秸秆编的团扇,一边纷纷诅咒着:“哪路绝户的,没积德的,到处盗人祖墓挖人墙脚,连阿公都敢偷……”
没有阿公的日子里,白胡子老庙祝照旧坚持每日晨昏去上香。他拄着拐棍,颤巍巍地拈着细香插入神龛前那个陈旧、不知年月与产地的瓷香炉,再用一片失去本来颜色的抹布慢吞吞擦掉落在石供桌面上的香灰。
“唉……”沉重的叹息,从他乌紫的唇缝里吐了出来。
一个台风天的黄昏,老庙祝上完香被大雨给挽留在了神龛旁刚建的土坯房里,土屋被连日的暴雨浸烂了墙根,轰然倒塌,白胡子庙祝即刻驾鹤西游。闻讯的信徒们内心更是崩溃决堤,泛滥成灾。
不久后,雨过天晴,阿公突然出现在了王亭寺的神龛里。依然那么慈祥,笑容可掬地凝视着人间的一切。
“阿公回厝啦!阿公回厝啦!”人们奔走相告。
后来,找勒嘴明卜杯问神的人越来越多,他家门前又开始熙来攘往。他干脆连同庙祝的活也招揽过来,专职管理起王亭寺的所有事务,还打算世袭给他的儿孙。
那年年关,***果然如愿得了个大胖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