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风,充斥着阵阵蝉鸣的燥热。酒醉的荔枝,累累挂满枝头,仿佛在誓与朝霞夕阳争绯斗艳。荔园今年的“状元红”大丰产,汁美核小,价格适中,洞湖口荔枝集市热闹非凡。一些聪明的商贩为了抢购品相好的荔枝,亲自跑到各村荔枝林里,直接到树下论品相收购。
每年从小暑到大暑节气期间,是荔园人一年中最辛苦,也是最丰收的时候。洋田里金灿灿的稻谷成熟了,等着收割脱粒和曝晒。割完稻谷,选好日子,全家人出动搭竹梯摘荔枝。荔枝一天里几个价格,多卖一分钱也是血汗钱。紧接着就要淖田插二季秧,然后亭亭的甘蔗林也需要培土捆扎施肥灌溉。荔园人一刻都不能停歇。
人们怕的不仅仅有隔三差五的午后西北雨,还有肆虐暴戾的台风。一场雷雨或暴雨下来,来不及应付的话,晒得差不多的稻谷泡汤,蔗林东倒西歪,房倒屋掀也是常事。
等待高考成绩的日子里,香儿跟着父母看天气,摘荔枝、拔花生,有机会重新拾忆荔园曾经的一草一木。
她突然发现,儿时繁忙的社员埕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再热闹,人们日落饭时在各自家中吹风扇看电视,生产队里也好久没有播放露天电影了。洋田里种植的不再是清一色的水稻,替之有西红柿、胡萝卜、芋头等,还有蓄水养田鸡、整平搭草寮种蘑菇的,或者干脆荒芜。往日夏夜里草丛间忽明忽暗的萤火虫,也销声匿迹了。
那些童年的伙伴呢?他们如今在何处呢?自从初中毕业后,大家下厂的下厂,升学的升学,都有各自的生活圈子了吧!
夏夜闷热,晚饭后香儿趁着十五夜皎洁的月色,独自在荔园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散步,怅然若失间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哦,就连我们家不也把水田都出租给人家养水鸡了嘛!”
经过阿桃姐家门前的一小段荔林小路,树影斑驳,虫鸣银铃,隐隐约约能听见从附近农家小院里传出电视剧《还珠格格》“阿玛”“阿玛”的声音。
“嗨!什么人?”突然从一棵古荔枝树背后窜出一条黑影来,把香儿吓了一大跳。
“我,香儿。”香儿赶紧报上名来。
“哈哈,我还以为偷荔枝的呢!”原来是旭峰叔,自从四年前他老婆秀枝跟鞋厂的台湾老板跑了后,他头也禿了牙也掉了,娘不管儿不养,活得颠三倒四,就靠着妹妹碧莲夫妻照应和马来西亚华侨亲戚每个月汇点钱过活。
今儿他难得清醒这么一会,拿出手中的一串荔枝热情地招呼香儿:“来来来,吃荔枝吃荔枝。”
“不了不了,家里有,谢谢。”香儿连忙推辞。
“呐哩?不敢吃?”旭峰叔一根筋硬要塞给她。
“那我吃一颗。”香儿只好摘了一颗剥开吃,“嗯,好甜!”
“呵呵,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客气。”旭峰叔嘿嘿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口牙,他问香儿,“香儿,今年考哪个大学呀?”
“成绩还未出来呢!不知晓。”香儿心里有点震惊,没想到旭峰叔把她考学的事记得这么清楚。
“肯定能考上,我保证。”旭峰叔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说,“我会相人的,你信不信?我很早就算出你将来是大学生,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小妮子呢!背着个红底白花的布书包,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刮风下雨从不迟到……谁知道你后来又病了,大家都说不行了,只有我不信的……”“叔,我要回家了。”旭峰越说越起劲,香儿越听越不对劲,心里不禁发起毛来。早听说旭峰叔脑壳有点问题,曾经因为考学受过挫折,后来老婆又跟台湾客跑了,更加发癫了。癫子是受不了相关敏感话题刺激的,这要是突然给发作起来,她可就危险了。
想到这些,她加紧脚步飞也似的跑回家了。
电话查询高考成绩后不久,接到高中母校电话通知,不出所料,她被洛阳理工学院录取了。
她和王子秋一起从镇上搭公交车到四中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看见身边的同学们兴奋地互相欣赏各自花花绿绿的通知书,讨论上大学后以后怎么再联系,几家欢喜几家愁,她的内心几乎没有丝毫波澜。
她在校门口碰上了曾经默默帮助了她两年的同学朱玉昆,他高分考上了厦大历史系。耀眼的烈日下,他身着一套半新的白衬衣和黑裤子,略微消瘦苍白的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香儿只看了他一眼,便擦肩而过了。这一次,她又失去了亲口道声谢谢的机会。
几位女同学里,王子秋听从她父亲的建议,报了本省qz市里的华侨大学,高剑兰、高梅花、洪樱等分别被省内的两所师专录取。几个人中,虽然香儿的高考分数最高,但因她填报志愿的盲目性和任性,错失了适合她的本科学校与专业。而当年她们所念的省专与市专虽然档次上有所区别,但是省专与市专的差距很快在高校合并、教育产业化改革洪流中,再也没有优越感,文凭在社会上的地位可谓江河日下。
这是后话。
“哈哈,咱厝终于有大学生喽!”老跃进夫妻接过香儿从学校领回来的录取通知书开心地笑着,像两个如获至宝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般。香儿算是家族中、生产队里的第一位女大学生了。
九十年代,农村家庭出一位大学生不容易,只要能考上不管什么档次的大学,基本上就被认定捧上了铁饭碗,国家分配工作和集资房,工作稳定,收入可观,事业家庭前途无限。
虽然香儿对这个“电风扇决定”的结果颇感不如意,但念及家中经济拮据,好在有一个较好国家级的省专读,学费也不高,便默默接受了这个现实结果。
她的心中一时充满了无法向他人解释的忧伤,因为从小鞭策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阿嫲,在她高考的第二日悄然逝世。阿嫲清苦了一辈子,弥留之际连孙女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更没来得及亲眼见一见、亲手摸一摸那张三代人梦寐以求的大学通知书。
香儿内心藏着这个深深的遗憾,好长一段时间不能从懊悔悲伤的情绪中走出。
那天黄昏,香儿悄悄地站在祖父母牌位前,将通知书的信息内容默念给他们听,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念着念着,无声的泪水滚落了下来。再过一个多月,她即将独自背上行囊如愿远离故土,赴黄河边上的古都洛阳求学。她的心中即有高飞的窃喜,又有离别的忧伤。
香儿打电话告诉杨丽芳、马常青他们她将要去洛阳求学的信息。身在香港参加演出活动的杨丽芳在电话那头匆匆祝福完她,说节目档期紧不能回来饯行了,便匆匆挂掉电话。郑山炮、马常青他们已于上一年分别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暑期做兼职的做兼职,追女友的追女友,也都忙得不亦乐乎。昔日的好友之间终究因为时空的原因,距离拉得越来越长。
“人与人之间生活的轨迹,真的好像一条条直线。有时候是永远不会交集的平行线,就像我和洪樱、朱玉昆;有的时候有交叉点,却又各自分散开,越走越远,就像我和杨丽芳、马常青他们……未来,我将会有怎样的浮沉呢?”
深夜,月光冷冷地透过天窗泻入屋子,一切仿佛浸在水乳中一般。墙根下虫声唧唧,荔林里猫鸮长号。窗下,阿嫲种的茉莉花正在月色里寂寞地绽放,阵阵清香飘进屋子,弥漫在香儿孤寂的身上。
次日,一个重磅消息传遍荔园:一夜之间,生产队牛棚里的十几头老黄牛被全部盗走。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