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春雨落了好几日,偶尔从远处滚来一声深沉的闷雷,惹得孩子们上课都走了神。偷偷翻开藏在书桌底下的文具盒,看看胖胖的娘子是否吐丝。望望玻璃窗外迷蒙的雨帘发发呆,想想课间操该玩什么游戏呢?在黑板上吱扭吱扭写着漂亮粉笔字的全能先生,好厉害的,早上教完语文数学,下午又能教毛笔音乐。
礼拜天,终于放晴了。大头提着一个空塑料瓶从家里溜出来。
“香儿,走,尾厝园去抓蝴蝶。”他藏在矮墙边上一丛碧绿的鸡蕉叶后,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压低了声音喊。
香妹正坐在廊下的小竹凳上,看着跟前的阿嫲把揉蔫巴了的带花芥蓝菜,一根根塞进瓦罐,又一层层均匀撒了粗盐粒,再用筷子杵得结结实实。屋檐下飞来飞去的两只紫燕,在亲密地呼唤着对方。
她侧过脸望了一眼大头,兴奋地跳起来说:“嗯,我给我阿嫲讲一下!”
阿嫲早就听见了,她对小孙女的乖巧非常满意,满脸绽开慈祥的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嗯,去玩吧,慢点,路滑。”
他们打算绕过屋后的甘蔗林,去坡上的油菜花地。此时油菜籽已逐渐淡黄,植株顶上依然开着数朵快乐的花,吸引着蹁跹的蜂蝶。甘蔗林正在努力地拔节,叶杆青翠,地垄干净,看得见鸟影绰绰,听得见细泉轻流。
香妹对这片林子从小心是存畏惧的。尤其是盛夏时节,浓密的甘蔗林子里总会传来沙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个迷路的人在里边不断地疾走穿梭,又始终没有走出来的样子。太阳落山后,田边荔枝林里栖息的猫鸮会时不时阴深深地“呜——呜——呜——”啼叫到深夜。只是现在有了油菜花的吸引和大头的引领,她就肥了些许胆子。
他们欢笑着奔跑入油菜花地。阳光金灿灿的,油菜花朵金灿灿的,油菜荚籽金灿灿的,照映得两个小孩的脸蛋也金灿灿的。大头忽的立定了双足,张开瘦黑的手掌,猛地一伸勾,把一只蝴蝶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每捉一只,香妹就会“哇”一声表示崇拜,喜笑颜开地捧着塑料瓶接住从大头魔掌中挣扎出来的黄蝶或白蝶。
“这蝴蝶呆瓶子里没有吃的啊——”香妹举着塑料瓶,有些忧郁。
大头伸手就要去摘油菜花,被香妹拦住了:“不要摘,不要摘,我阿嫲说这是五谷。”
“我家篱笆那边有月季花。”于是大头啪啪啪跑回家,猫着腰躲在篱笆外,连叶折了几朵还带着水珠的粉色月季花,塞进塑料瓶里。丢下瞧见了他背影的姐姐阿美在院子里狂叫:“大头,你又跑哪里去玩!看我不给阿爸讲……”
他们继续顺着湿滑的油菜田埂跑啊笑啊,额头不知不觉冒出细细的汗珠,刘海湿成了一绺绺。
“油菜花开一片黄,哥想妹来妹想郎,抬头高墙挡青天,低头长叹夜如年……”远处传来了悠悠扬扬的歌声,像是对着西边起伏的群山在诉说什么。两个小鬼顶着暖暖的日头,循着歌声的方向,静静地听着。
“黑龙唱的呢!”大头说。
“阿玲啊——”
“香儿哎——”
“黑星啊——”
每每晌午或是傍晚,小村里一柱柱袅袅的炊烟陆续收起轻盈的薄纱之后,上空就会响起各家各户抑扬顿挫、荡气回肠的呼儿唤孙声。
“哦,该回家吃饭喽!”大头对香妹说。虽然那些夹杂在烟火中此起彼伏的呼唤,从来没有关乎大头的。
“大头,你把塑料瓶拿哪里去了?”阿丰从灶间找到大厅,从大厅找到厢房,就是找不到那个托了人情从合作社小商店讨来的空塑料瓶。
寄住在他家的养蜂人阿山一身灰布中山装,割完了蜂蜜,摘下罩笠,对急得像转圈蚂蚁似的阿丰说:“再找找。”
原来大头提溜出来装蝴蝶玩的那个塑料瓶,是预备装蜂蜜的,每年阿山摇荔枝蜜的时候,总会装上满满一大塑料瓶正宗“阿山牌荔枝蜜”作为对房东阿丰的感谢。
见父亲心急火燎的样子,联想到即将挨到劈头盖脸的一顿竹条子抽,大头撒丫子便往香妹家呼呼狂跑。
“香儿,香儿,瓶,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闯到香妹跟前。
香妹很快领会到什么,扭头跑到里屋,从漆黑的眠床踏扇底下掏出那个深藏不露的塑料瓶,还给了大头。刚说了两个字“蝴蝶……”,大头就一把抢过塑料瓶,往外跑。不知所措的香妹也跟着跑了出去。
阿嫲端着未吃完的半海碗稀饭,在后面使劲地追着喊:“香儿,香儿,回来啊…这孩子,给铳打的大头,又要带香儿哪里去野……”
他们飞一般跑到甘蔗林边上的油菜地,旋开瓶盖,扣出里面的蜂蝶和月季花。大头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自顾裂开嘴傻乐,香妹也跟着不紧张了,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然后,又像返巢的燕子一般,叽叽喳喳飞回了村子。
“哈哈哈,这俩小孩在做什么呢?捉了又放……”黑龙和碧莲紧紧地挨着,坐在半坡的田埂上,居高临下地看风景。
“快收油菜籽了吧!”
“嗯!”
一阵南风吹过,背后青春的甘蔗林集体牵起手,沙沙沙地舞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