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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百无一用

  盛夏,十三叔公家常年鸟语花香的小院子多了几分热闹。天微亮,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林八哥,落在矮墙上的紫红色三角梅花间梳妆打扮,惹得刚挂在龙眼树下笼中的凤头黑八哥上窜下跳、躁动不安。茉莉花丛在洗漱沟槽边散发着浓郁的清香,仰着朵朵洁白素雅的小脸,点缀着昨夜颗颗玲珑剔透的露珠。黄土坯墙缝里的蛐蛐儿,“唧唧唧唧”唱热了整个村子后,遁得无影无踪,却又引出来阵阵急切聒噪的蝉鸣。

  洋田里的稻谷趁着醉人的荔枝堆红树梢的间隙,也穗穗优美,颗颗饱满,笑得坠弯了腰,呼唤着挥舞的镰刀和滚烫的汗水。在热烈的六月天里,乡间的空气中充满了艰辛的不甘和满腔的希冀。

  “峰啊,你呐逐天在家做月子!”

  大清早,身材矮小的母亲阿桃姐就端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稀饭站在饭桌前,张大嘴巴呼呼呼吹了几下粥水,举起一双咬得毛了头的筷子在空中点画着,也不着急拨饭夹菜,仿佛泄开了抱怨的闸门:“又要摘荔枝,又要割稻谷,里里外外都是我跟莲啊。老的饲鸟栽花,后生吃了困铺,一项功夫不肯做……”

  “阿姐,你骂我可以,骂阿公不使得!”陈旭峰“啪啦”一声把筷子狠狠地拍在古旧的四角桌面上,猛地抽身离开饭桌,气呼呼阔步离开大厅,险些让高高的木门槛绊了个大跟头。

  “死伢!一下都不能说!”阿桃姐气得眼圈发红,眼眶里泪光盈盈。

  一旁闷头吃饭的碧莲默默站起来,盛了一碗稍稠的稀饭,夹了几筷子空心菜,倒了些红色的苋菜汤,给住在院西边的爷爷陈十三公送过去。

  “莲啊,等下去塘边问你姑丈有空无?门前溪桥头那棵大荔枝得摘咯!家家荔枝摘得兴闹闹、卖得欢欢喜,就咱家一个得力的人都无!”阿桃姐吸了一下鼻子,朝女儿的背影大声吩咐完,举箸夹了满满一大口红苋菜嚼着,三下两下咕噜完半碗稀饭,自言自语道:“六月里的苋菜鬼,好吃过鸡腿!”

  雪琴按照班主任拟定的时间,到坐落于村东与部队交界处的军民中学领初二下学期期末成绩单。

  “这次年段总分第一又是林雪琴。”

  一些住校的同学们早已经通过小道消息,提前得知了初三重点班即将设在雪琴所读的班级。

  “恭喜恭喜!你又是第一!”同桌真诚地向她道喜。

  “呵呵。成绩单还没分呢!”雪琴故作镇定,拼命压抑着内心的兴奋。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悬念啦!反正每次你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嘛!”虽然连同桌都对她信心满满,但是她每回都要亲眼见到亲手接过才肯承认成绩那一栏上的数字。

  她在想:足足当了两年的劳动委员,成绩一路名列前茅,也给班级挣了不少荣誉,这回到了初三,总该混个学习委员或者班长当当吧!

  当清瘦的班主任老师头戴草帽、脚蹬解放鞋,风尘仆仆从田间忙完一半活后,大汗淋漓赶到班上时,同学们已经等侯了半个多钟头,热闹得像西天尾菜市场。

  “乌琴,你家表兄又来啦!”坐在教室窗户旁眼尖的同村同学一声惊叫后,刚刚安静下来的同学们纷纷举头朝门窗外东张西望,从最初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逐渐骚动不安起来。

  “林雪琴,你赶紧将他给我带回去!”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严肃地望着她。

  “又不是我……”雪琴从课椅上慢慢站起来,极度委屈,又解释不清楚。她明白,即使所有的人都知道陈旭峰溜进学校与她无关,可每次负责劝返以及护送的任务必须是她的,别无选择。谁让他是她的表兄呢!

  “阿兄,你又来学堂做什么?”

  “我来找班主任报名,补习。”

  “时间过了,明年吧!”

  旭峰还是踯躅着不肯走。每年暑期发成绩单的日子里,他都要溜到熟悉的母校晃悠几下,企图通过原先的班主任再次报名复读。他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他不怕失败、不怕挫折。因为他太想继续读书了,太想考上中专吃上国家粮了!

  “阿兄,班主任不在这,都放假回去了。咱们一起回家吧!”

  善意的谎言是最有效的方法,雪琴也学会了欺骗。

  最后,雪琴的成绩单是委托同村同学捎回去的。新组合的重点班班委里,她依然是万年不变的劳动委员。

  安排好补课时间,准备回家的班主任匆匆路过校门口传达室,对正趴在铝盒上埋头吃午餐的老郑头不满地说:“你怎么次次放那个神经病进来?”

  老郑头抬头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低下头继续嚼他的饭喝他的汤。

  入夜,白天的燥热逐渐褪去,一轮圆月悬上中天,几点星斗有意无意地嵌在夜空里。牛乳般的月色倾泻入条条逼仄的村巷,淡化了夜色中熟悉的花影墙影树影人影。旭峰穿着白色棉背心悄悄推开房门,在四通八达迷宫般的巷子里散步。

  零星的几声狗叫和呵斥过后,酣睡的小村翻了个身,重归梦乡。旭峰在旧社员食堂埕的矮墙上坐下来,静静地听着脚下杂草丛中野虫的唧唧呓语,欣赏着不远处淡墨色渐空的稻田和密森的荔枝林。一阵带着露水的凉风拂面而过,他便顺着青石墙面躺了下来。

  “我今暝是身盖星月被,独卧江山铺!”他翘起二郎腿,自得其乐地抖动着。

  连社员食堂埕的牛棚里,起来吃隔夜草的老黄牛,也跟着打了几个浓重的响鼻,表示赞赏。

  烦闷了一天的雪琴胃疼得吃不下饭,躺在小半层阁楼的竹床上辗转反侧。她“咿呀咿呀”晃动着竹床,一脚把床单踹到了楼板上,翻起身走到木窗台前,借着斜进来的乳白色月光,端详了许久自己隐约在镜子中的大脸盘,鼻子一酸,嘤嘤抽泣了起来。她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悲戚,索性趴在窗台上嚎啕大哭,把她爹妈从睡梦中也给吵醒了。

  雪琴妈举着小火油灯,爬上半层阁楼的竹梯,来到女儿身后,轻轻拍了拍雪琴的肩膀问:“琴啊,你怎么了?哭什么?”

  “呜呜呜……你说,你把我生得又黑黢又粗壮,跟虎妞一个样,以后谁会看得上我?呜呜呜……呜呜呜……”

  “哈哈哈,我当什么呢?哈哈哈……你老父娘底就这么粗黑,有什么法度?胡溜(虎妞)是哪个呀?”雪琴妈把睡意都给笑醒了。

  “阿姑,胡溜(虎妞)是骆驼祥子的老婆!”

  窗户根底下传来了旭峰的声音,吓得母女俩赶紧关上窗户,栓上木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