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荔园三十多年前,1985年前后。
春分的前一天傍晚,阿梅从杂物间里端出预备浸种的大杉木桶,摆在院子当中。出门拐个弯,到生产队那棵大荔枝树下的公用井里提了几桶井水回来,认认真真地刷洗两遍,拎起来靠立在墙角晾干。
第二天,后院鸡舍里的小公鸡刚刚学着嘶哑地啼叫了两声,她就悉悉索索地起了床,习惯性摸黑到厨房,拉开挂在门边墙壁上的灯绳,打开水缸盖舀水入锅,再利索地把灶膛里的柴火烧旺,淘米洗菜,煮饭炒菜。
为家人准备好早餐后,阿梅把双手用胰子洗得干干净净,到厢房把昨晚准备好的早稻种子倒进大杉木桶,再轻轻地倾入清水,认真地拍平清水下面的早稻种子,并加了一个盖子。
天蒙蒙亮了,厨房门框上漆黑的广播喇叭,刚好“滋啦滋啦”地响了起来。
“正好。”她记住了这个时间点。
“美啊,叫大头赶紧起床,洗面刷牙吃早饭喽——”阿梅站在大厅里喊。
伴着墙头的广播喇叭声,两个孩子稀里呼噜吃完早饭,一抹嘴,把布书包往脖子上一挂,蹦蹦跳跳地往村小上学去了。
阿梅从眠床上抱起八个月大的小儿子阿狗,换下尿布,解开上衣喂奶。阿丰坐在条凳上打了个饱嗝,起身将碗筷往锅里“哗啦”一丢,到杂物间扛出锄头。他要提前把蚕豆田平整了放水,再用牛耙泥淖了,三四天后好下种育秧。
于是,接下来的三四天里,一家人的佐餐配菜便都是鲜蚕豆了。煮蚕豆,蚕豆泥,中午加个餐蒸干饭,就着蚕豆瓣酸菜汤。阿美的任务是剥蚕豆壳,喜欢吃蚕豆糊,就得细剥蚕豆皮,便把双手的大拇指都剥红肿了。大头和阿丰倒不计较怎么吃,有皮就嚼着皮全入肚,没皮更是吃得“吧嗒吧嗒”响。连阿狗也吃着蚕豆米糊嘻嘻咯咯,笑得摇头晃脑。只是这一家人身后,不经意间会带出一股蚕豆屁的味道。
有一天中午,大头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他端了碗干饭站在饭桌角,看着冒着丝丝热气的蚕豆什锦汤,把筷子杵在颇有年头的德化瓷碗中央,嘟着嘴朝阿梅嚷嚷:“阿妈,能不能不要再煮蚕豆啦?菜包他们都嫌我放臭屁,不跟我打弹珠啦!”
大杉木桶里面的早稻种子经过了清水一天一夜的浸泡之后,阿梅就把它们捞出来,倒入桶底有细网眼的育种桶内,每天早晚将种子轻轻倒出抖散,再在上面均匀地喷上温水,盖好盖子。如此反复,待它们长出三寸左右的白须根后,就可以撒到准备好的秧苗田里了。
对着日历表,算好日子是礼拜天,阿梅一大早就安排好了家务:阿美准备午餐,大头照看阿狗,还要协助阿美喂猪圈里“有贵”的老母猪。接着夫妻俩就到育秧田里去下种了。
小儿子阿狗是阿梅怀了七个月后被拉到镇卫生院打引产针生下来的,老护士看孩子还会动,觉得可怜,便悄悄让夫妇俩偷着抱回家去。阿狗命大,居然给养活了,只是八个多月了还不会坐。
“大头啦,阿狗在摇篮里哭,你赶紧去哄哄。”
“你不会去哄啦——”
“你没看我在做作业,做完作业,我还要去煮猪食。大头,你的作业做好了无?”
“要你管!”大头没有理会姐姐阿美,跑过去猛晃了几下竹摇篮里哭得眼泪鼻涕满脸的阿狗,阿狗哭的更凶了。
“大头,你再这样,等下我告诉阿爸阿妈。”
“你就会告状!哼!”
最后阿美的作业也没有做完,阿狗哭着哭着睡着了。煮好猪食,姐弟俩一起抬到猪圈里喂猪。
“大头,你去看阿狗,我到厨房里去煮饭。”九岁的阿美此时俨然是家里的一个小当家了。大头走进堂屋,瞄下墙边摇篮里睡得安静的阿狗,偷偷揣了一兜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珠,跑到邻居家去找同学菜包玩了。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是阿美刚刚把灶膛里的火灭掉还没起身呢,前脚回来的阿梅,站在堂屋里惊慌地大叫起来:“美啊,大头啊,两个野哪里去了,阿狗掉出摇篮都不知……”
原来姐弟俩喂猪忘了关猪圈的栅栏,老母猪给偷跑出来,悠哉悠哉地迈进堂屋,拱翻了墙角摇篮里的阿狗,而阿狗浑然不觉,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继续睡觉。
阿丰栓好牛,放下犁耙,从墙角抽了一根赶牛的竹竿,赤着泥脚“呼呲呼呲”大跨步去了菜包家。
紧接着,就听见月季围成的矮篱笆院墙外,传来大头杀猪一般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