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半宿骤雨,打得屋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筛豆子般响成一片,屋后的荔枝林也“沙沙沙”奏起忽远忽近的和声。
早上雨停了,天空雾蒙蒙的,人们一个个有如屉子里覆盖着几层白色炊巾的炊包,一掀开头顶的盖子就能冒出缕缕烟来。一切像闷在蒸笼里,夹生得难受。
大头脸上淌着油腻腻的汗,黏糊糊的脖颈越发黝黑,还粘着些许微小的泥垢。他赤脚跟在阿舅——绰号“红猴子”背后,屁颠屁颠地帮他提鱼篓。
沿溪边的林子里,几只陈家老鼠跳来窜去地打闹起来,抖落一阵枝叶上的水珠,滴里哒啦地在红猴子和大头的头顶上、脖梗里,又下了一场“西北雨”。
溪面上游动着一波接一波密集的鱼群,大大小小不同种类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把嘴贴到水面上呼吸,睁着一对对煞白的眼珠子,像一群群饥馁难耐的讨食者,随着绶溪的湍流急急地向东漂游而去。岸边的浅水区里也聚集了一溜不愿远游的鱼,清楚得能看见银光色的鳞片和一张一合的鳃鼓。
“哇!好多鱼耶!”不断涌动的鱼群,仿佛要去哪里朝圣似的。大头站在岸边张着“o”型的嘴巴惊叹不已,他怀疑水底下是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驱赶着鱼群。
“要落大雨喽!昨暝落不够。”红猴子蹲在栓缆绳的枯荔枝树桩上抽自制的卷烟,他弹弹烟灰,眯着小眼睛笑着对小外甥说:“今天咱们要发财喽!”
大头笑嘻嘻地露出两排缺了虎牙、洁白发亮的牙齿。他故意“嗷”一声叫,猛跺了两下脚,附近机警的鱼群“哗啦哗啦”翻腾起一涡不小的水花,随即逃之夭夭。
“阿骚仔!鱼跑掉了要你赔!”红猴子叼着尖细的白纸烟嘴,斜斜地翘起了嘴角故意吓唬他。眼角余光里,看见一位扛着网兜、提着水桶沿溪边捞螺蛳的老叔公,正从不远处慢慢试探着走过来。他腾地站起来,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挥摆着,朝老叔公大喊:“到别处去捞,到别处去捞……”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这是你家的地方?”老叔公絮絮叨叨着转向了别处,他知道红猴子惹不起。
每年暑日,大头会被母亲打发到住在绶溪边上的阿舅——外号“红猴子”身边玩几日。
这个红猴子不类其他村里人,都说不是个正经的农民:说是农民吧,作为家中幼子他从来不好好种那一亩三分责任地,赶上农忙,定是二姐四妹什么的三五六个姊妹回来来个“人多力量大”,一天内全部帮他布好田或割完稻。而他只管负责钓几斤鱼虾捞几盆沟螺河蚌,洗吧剁吧煮好了招呼大家齐来吃。说是渔夫吧,他又不专靠捕鱼为生,哪天馋了或是兜里没钱了才肯下水,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种人。倒是训过三两只“渔翁”——鸬鹚,只是在他连续讨了、又跑了五个“客婆”后,“渔翁”们老的老卖的卖,最后便只剩下了一艘旧沟船和两张破渔网。说他游手好闲吧,他还是会扛着一树插满红色、黄色的糖葫芦串,走宫逛庙去“抽山楂”,一边看戏一边挣小钱。总之,他的日子就这么逍遥自在地在绶溪的烟波中流淌而过。
大头光着黑黝黝的上身,跳上小木船,红猴子紧随其后解开栓在岸边枯荔枝树头上的缆绳,跟着轻盈地跳上船。小船缓缓悠悠地离岸而去。
红猴子早上在溪对岸布下的地笼里钻进了好几只河蟹,渔网里也捕到了不少白鲫鱼、溪鲡仔、鲤鱼等等。甥舅俩一边收着渔网一边捡着鱼虾,满载而归。
“唉哟!”船划到大溪中心,阿舅故意猛地摇晃了两下船身,吓得大头赶紧趴在舱的横梁上哭喊起来。
“哈哈哈!胆小鬼。”红猴子充满嘲讽地大笑起来,操起手中的木桨趁大头刚站稳没有戒备心时,狠狠一桨将他拍落水。
也是去年。同样的虎秋,同样的大溪,同样的小船上。
“有热不?”他问小外甥,“嘴干不?给!”随手递过去一个褪色的军用水壶,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喝下去。
“啊!呸呸!”大头吐着苦辣辣的舌头,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大叫起开:“啊,啊,什么东西啊?”
红猴子却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大头回家时无意中跟母亲提起阿舅给他喝红薯酒,气得阿梅跑回娘家找她这个亲哥哥狠狠吵了一架。
“你妈……”一年后,大头真懊恼自己太不长记性。去年被捉弄喝酒的事还记忆犹新,今年又直接被他这个狠心的“坏阿舅”拍下水了。
“孬种!追上来啊!只会在门前溪做旱鸭子,有胆量就得在这绶溪游一遍!”
红猴子的小木船越划越远,大头只露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漂在水面上浮沉,他张开一只手使劲顺着鼻梁抹了一下眼睛和口鼻,气得张口就骂起来:“死红猴,你妈的……”又接连呛了好几口水。
大头竭尽全力游到岸边,连滚带爬上了岸,最后四仰八叉瘫倒在荔枝树下。他哼喘了半天才缓过来,回想起刚才的惊心动魄和阿舅的冷酷无情,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哼哼唧唧”哭了起来。
红猴子正在桥墩附近的“钓矶”那边同捞沟螺的老叔公讨价还价,硬是用一条三指大的非洲鲫强行换下两斤碧绿的沟螺和河蚌,还得意洋洋地将袋子举到面前晃了晃。
眼瞧着大头光溜溜地仅穿一条大裤衩从树下站起来,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地要往家走去。他赶紧追了过来,把装有几条草鲤、鲫鱼沟螺、河蚌的塑料袋子塞进大头手里。大头也没推辞,一手擦着红通通的眼睛一手提着活蹦乱跳的袋子,穿过荔林和稻田回家去了。
这次,大头没有跟母亲讲阿舅在水中央故意拍他落水的事。
做秋前几日,红猴子用稻草串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鱼、土虱、河蟹等,大摇大摆到姐姐姐夫家走起亲戚。
“啊!嗯!这土虱用酱油红烧就是香!”他“啾”了一口酒,夹一块煎土虱(鲇鱼)丢入嘴里,肉还没嚼完又抓起一只蒸螃蟹,三下五除二,桌面上就堆了一锥七零八碎的蟹爪蟹壳。
阿丰陪着小舅子一边聊斋一边吃喝,一般只有嘬炒沟螺的份。
“来,过来!”红猴子趁阿丰出门去粪池兜解手的功夫,招呼在一旁流连的大头上桌,冷不丁捏起手中燃着红星火的烟头,不由分说就往他稚嫩的手腕上“稳准狠”地烫下去。
“啊!”大头尖叫着缩回手的时候,红猴子撸起袖子,露出自己坑坑洼洼、遍布烫疤的手腕给他看:“看见无?这才是真男人!”
等到红猴子吃饱喝足、大着舌头回去后,阿美姐弟仨一齐围上桌对着杯盘狼藉的桌面,学着大人的口气咒起来:“吃末顿!顾自己不顾别人……”
晚饭时,阿丰惊讶地望着饭桌。
“还有鱼仔跟螃蟹啊!”
“不藏着点,我们娘几个连鱼头鱼尾都吃不上!你们倒是吃个爽!”阿梅一边盛饭一边没好气地说:“每回说是来送鱼,哪会儿不是都让他吃完了走!赔油赔柴不讲,让我这仨孩子光看着咽口水,我心肝里都过不去!”
“好啦好啦,好或歹,都是你亲亲的阿弟!”
……
大头吹了吹被红猴子用烟头烫得生疼的手腕,抓起一只螃蟹张嘴就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