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在那个年月,农村没有不挨打的女人和小孩。那遥远的往事,历历在目,又早已随风飘散。我们已在母亲晶莹的泪花中和父亲倔强的臂膀下,长大成人。
那天,阿丰在溪坝上老鹞捉小鸡仔似的,把儿子大头连拖带拽到荔枝树下,吊起来用皮带猛抽,大头嚎得十分震撼加惨烈。
“阿梅啊,阿紧去看,你厝大头要被阿丰打死啦……”
“阿美啊,阿紧去看,你厝阿爸把你厝大头呆起来打……”
“打就打吧,他皮厚。”
“这次不一样啊,要命啦!”
“躲哪儿呢?”
“石华坝上呢!”
阿梅愣住了,手里的秧苗跌落到田里,溅起几朵泥水花。“哎呀——”一声连滚带爬上了田埂,拼命往坝上冲。
阿美回过神后,学着母亲的样子急忙打好背巾,把阿狗五花大绑在背后,跟着来家里报信的秋云往坝上跑。
附近干活的人陆续围到了坝上。有的看,有的说,有的劝。
“够啦,够啦,别打啦,别打啦……”
阿丰抽一下,嘴里大声喊一句“做天公”,大头像被凌迟的小奶狗一般嗷嗷嚎哭着,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满嘴巴。
阿梅冲上来,几次没拉住阿丰的手,索性抱住儿子大哭,被气得脑充血跳起来的丈夫一齐抽打:“都是你宠的!”
“我宠的,我宠的……”阿梅抹了一把眼泪,涨红了黝黑的脸,裂开嘴巴,呜呜呜呜在众人面前大哭了起来。
阿美背着歪斜着半个身子的阿狗,从人群缝里挤进来,赤脚站在旁边跟着母亲弟弟一起嚎啕大哭。
“宠,宠,都是你们宠的。”
阿丰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红着双眼,举着皮带,围着荔枝树头和娘四个上窜下跳。荔枝树上刚结出的翠绿小扁果子,似乎也被吓得噗噗噗往下掉,落在他的怒发上粘住了,打在他的身上弹开了。
单身汉鸡公芬扒开人群,一把抢过阿丰手里乱了方寸的皮带,大声呵斥起来:“做什么做什么,你不要祖啦?别以为有个小的,大的随便打个死,谁都保不准啊!”
阿丰脑门上熊熊燃烧的怒火忽地被镇压下来,顿时,在鸡公芬面前居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更像他手里牵着的温顺的小山羊。
“都回去干活去,都回去干活去。”他挥扇着双手劝散了围观的众人,抬手解下树杈上的草绳。
人们都舒了一口气,点着头竖着拇指笑着说:“关键时候还得是鸡公芬。”
然而这个村头巷尾骂街干仗不可开交时,劝架最得力的鸡公芬,其实算不得村里什么大人物,属于生产队里集合村民开会,忘记通知他也无所谓的那种。而即使通知到他,他也未必有兴趣去听。村里就他和***俩,不同程度上因为隔三差五不参与村民大会,被老生产队队长极度鄙视。
鸡公芬是个中年单身汉,清瘦高挑,有点文墨,以前还是大队负责育种的科技员。喜欢穿白衬衫,喜欢喝上几口地瓜烧。四个兄弟分田分家后,除了干点农活,再养了只奶羊,和老母亲吴浙江住在半山坡的古宅里。
古宅并不僻静,左右邻居是同宗同族的大小亲人,门前光滑宽敞的青石路是通往坡下小石桥的古驿道。虽然后来改了村道,这条路上往来的固定行人依然不少。
老母亲经常催他:“赶紧老婆讨一个,传宗接代。”邻里乡亲也不断给他说媒:“都四十多快五十了,不要挑挑拣拣啦!”
鸡公芬乐了,似乎在自我解嘲:“哼啊,快五十了,还讨什么老婆。”
可能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单下去了吧。大概二十来年前,他突破陈规让童养媳姐姐出嫁,自由谈了个隔壁村的姑娘,最后却在聘金上告吹了,似乎有点情伤了的意思。之后便走马灯一般,媒人左介绍右介绍,他这挑剔那挑剔,从大姑娘挑到小寡妇,从离婚没娃的挑到离婚带孩子的,从有的挑到没的挑。年复一年,媒人渐渐也不来了,偶尔提起他,都断定他有毛病。于是,他年轻时帅呆了酷毕了的形象,也就定格于挂在大厅土墙壁上相框里的三寸半身照了。
黄昏,落日的余晖斜照在半坡古宅那夹杂着稻草碎的土墙壁上,暖黄暖黄的。一只瘦黑的粪池喜“喳”一声,从坡下路边的粪池兜里飞出来,落在了门前两株正在开着雪白花朵的梧桐树上。
他的小脚母亲吴浙江已煮好了饭菜,一身黑色的盘扣斜襟旧汉衫,后脑勺梳着个小圆发髻,用黑色网状发兜兜着,有点瘪,再横插一根筷子粗细泛白的祥云头银发簪。她终日戴着一条绣着蓝梅花的黑抹额,右太阳穴贴着一小方块黑膏药,双手扶着木荷棍,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以一种固定格式的微小幅度和常规可接受性的频率,机械性地反复颤动摇晃着花白的脑袋,同路过她家门口的人打招呼。
“煮饭无?”
“吃饭无?”
路人若是客气跟她搭话说多了,她便嗯嗯颤动着脑袋,枯瘦的双手紧紧攥着棍子,探出半个瘦小的身躯,特意抬高右耳,使劲地边听边努动着干瘪了的嘴,指着自己的耳朵大声地解释:“耳聋啦!听不清啦!”
当家家户户收起起袅袅炊烟,呼鸡唤鹅归圈后,大人小孩们三三两两端着满满的饭碗,陆陆续续聚拢到生产队旧食堂的矮墙上,或蹲或坐,边聊边吃。直吃到四周草虫声阵阵,聊到青蓝的夜空忽然掉落几滴雨来。人们方才端着早已干巴的空碗,起身环视下有无自家的孩子,纷纷散去。
鸡公芬也是其中一个。不过他到的时候,通常是来踅摸饭后的两三个老酒友。
今晚饭后,他特意装了两口袋过年时拜拜用的盐焗花生,一瓶子计划着喝的地瓜烧,两个通常被他母亲私藏着用来祭祀的小瓷盅。他悄悄绕到青石矮墙后,用食指戳了两下素日不沾酒的阿丰,小声说:“等下有事找你。”
于是,这场家家户户以自助餐形式的聚会散场后,两个同样瘦高的男人,背靠背坐在生产队食堂屋檐下的大石磨上,一边嚼着坚硬喷香的花生米,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嘬着地瓜烧。
“阿弟啊,只有咱辈老父们才如此吊打孩子。”鸡公芬语重心长地说,仿佛类似白天的场景曾经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你不知啊……”阿丰一口吸干盅底的残酒。
“我何尝不知你的用心。于公于私,你这众人面前一吊打,倒是都有交代了。可要有节制不是,顾了自己和他人的脸面,阿梅大头母子就不要脸面了吗?”
“来!干!”
“干!”
他们喝了个月落乌啼霜满天,方才趔趔趄趄趁着月色回家。
阿梅哭了半个下午,眼睛红肿得跟烂熟的桃子一般,越想越觉得委屈气愤。本想找阿丰吵一架,偏偏晚上他端走饭碗,又不知躲哪里去了。于是,她忍气胡乱吃了晚饭,熄灯安顿好了三个子女入睡,握着一根杌叉,坐在大厅的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屋外虫语唧唧,屋内抽泣吸吸。在厅门“咿唔”被推响的一刹那,阿梅立刻蹦起来,扑了上去,举起杌叉就是一顿狂敲。
阿丰没作任何反抗,也不作声,噗噗噗挨了几下敲,便四仰八叉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了。
“好啊,有本事啦!这个半路死的,打完儿子老婆,居然跑去喝酒乐观去了!我的天哪……”阿梅也“噗通”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的呼天抢地。白天在村里人面前一肚子的耻辱委屈,在黑暗中倾泄满地。
住在隔壁院里的哥嫂大概是听见了动静,披衣起床,趁着月光过来探看,也絮絮叨叨着帮忙把醉成一摊泥的阿丰架到眠床上。
大哥大嫂都劝阿梅:“过了今晚就算了,还有三个孩子呢!”
鸡公芬在家门口撞上了坐在清冷月光里一动不动的老母亲,把自己吓了个不清。赶紧把老母亲扶进堂屋,搬出来老杉木洗脚盆,从水缸里舀了两葫芦瓢水,再倒了暖壶里的滚水掺温,伺候吴浙江洗脚。
“我要我的孙子洗。”老母亲早已变形得丑陋不堪的“三寸金莲”,挣脱了儿子刚要企图按下去的双手。
“好好好。”
“客婆讨一个吧!”
“好好好。”
“你都是奉承我。”
“无啦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