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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纪律

  “香儿,吃完饭,去学堂晚修前顺便去给咱家那丘田接个水。”

  黄昏的灶间里,山里英见女儿收拾完碗筷,一边从汲窖里舀温水给阿弟洗澡,一边吩咐她:“记住咱家接的是金福家的,别让人给扦了……”

  “知晓啦!”香妹斜背着书包,从靠墙壁的桌角拿起手电筒,轻快地跑出了门。

  “且慢点!慢点!”满头银发的阿嫲紧跟着站在门槛后喊,“赶紧去读书,等下我去看看……”

  山里英把嬉皮笑脸的阿弟往杉木澡盆里一按,用浸湿的长毛巾往他头上淋水,回头不满地对阿嫲说:“她都十二三岁啦,这点事情还办不了吗?”

  阿嫲努了努干瘪的嘴,倚靠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门框上不说话。

  晚禾抽穗的时候,秋老虎的尾巴已是末势。

  寒来暑往几春秋,香妹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作为毕业班的副班长,她既要带头努力学习冲刺重点校,又要协助老师监督同学们的自习秩序,偶尔还得帮帮家里做些牧牛巡田之类的活。

  她走到自家的田沟边,见金福家的稻田里已注满了水,便撸起袖子弯下腰把自家田沟被堵住的缺口扒开。

  咕嘟咕嘟,半浊的渠水冲开了沟口打转的浮萍,源源不断地流进田里。稻禾脚下的烂黑泥立刻咕咕咕大喝了起来,一个泡接一个泡地冒着,仿佛在感叹久旱逢甘霖的惬意,又像是在歌唱成长的快乐。清凉的晚风徐徐吹来,禾浪轻摇,隐藏在洋田里各处的青蛙草虫也歌声四起。

  香妹蹲在沟边把手上的泥巴洗净后,站起身时顺手在衣角擦了擦。却发现不远处一个大人扛着锄头,领着一个才刚会屁颠儿屁颠儿走路的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沿着田埂一前一后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是经常捉弄她的黑龙叔。香妹大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焦味,想着素日被他捉弄的种种委屈和尴尬,她赶紧装作没看见,反向抄远路匆匆离开了洋田。

  她爬上田埂上了大路,遇到了同学姚秀琼,便结伴而行。

  太阳虽已下山,天色却未曾暗下,荔园里人们的户外活动尚未结束。浇菜的,戽田的,收黄豆花生的,挑水洗衣服的,园子里,晒埕上,古井旁,小溪边,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

  走了一段路,香妹回想起临行时母亲的吩咐,忍不住想回田沟处再巡查一下。于是,为了壮胆她鼓动秀琼和她一起去。秀琼笑眯眯地答应了。

  正当黑龙蹲在田沟边悠闲地抽烟,并自得其乐地欣赏儿子撅着光屁股在拔田埂上的野草时,被折回来的香妹吓了一跳。

  香妹看了一眼他脚下沾着新鲜泥土的锄头,望了望不远处自家被堵上的田沟,明白了一切。

  她满脸通红,硬着头皮上前激动地说:“嗨!那水是我家开的……”

  她把本该理直气壮的话说得哆哆嗦嗦,没说完就双眼泪水打转,差点掉下泪珠来。黑龙父子和秀琼都很奇怪地看着她的神情举止。

  “哈哈,得,你家的还给你家!”黑龙大概是觉得欺负一个小孩理亏,传出去被人笑话,便挥锄自动堵上自家的田沟,重新掘开香妹家的田沟引水,然后识趣地带着“小尾巴”儿子离开了。

  “他走啦!”姚秀琼安慰香妹。香妹吸溜了一下酸酸的鼻子,擦了擦眼睛,和她继续去学堂上晚自修。

  晚修的班级特别闹腾。“大哥”黄立杰突然收起锋芒变得斯文了起来,呆笨地杵在原处,任羞红脸蛋的“班花”姚丽丽被顽皮的同学推搡着往他怀里撞来撞去。许俊凡和志强、阿明几个猫在教室后面玩掷子弹壳。

  “香儿,把他们都记起来啦!吵死人了!”坐在前二排的于秋萍捂着耳朵喊。

  “尖嘴婆!”同桌小“跳蚤”志强跑回座位用拳头敲了一下她的桌子。

  “你干嘛?”她眼睛一红,委屈地看着香妹。

  “尖嘴婆,就说你,怎么样?怎么样?”个头瘦小的志强跟只跳蚤一般,站在椅子上扭动着屁股摇晃着脑袋,左一下右一下挥舞着拳头,得意洋洋地叫嚣着。

  香妹这个副班长当得实在是越来越窝囊,在纪律本上记名字已经恐吓不了那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同学们。日益紧张的小学毕业班里,这群懵懂无知的少年正在不断两级分化:打鸡血了的孩子拼命背诵刷题,顽固分子们则干脆“阿斗”到底。

  她在纪律本上记下了一连串姓名,还是没能震慑住调皮捣蛋的同学。

  志强干脆跳到她跟前去揭她的纪律本,满不在乎地大声嚷嚷:“一个副班长,有什么了不起呀?反正都被记了,怕什么?咱们继续啊!”

  “啊!你干什么?香儿……”随着一声惨叫,于秋萍的课桌被志强一把掀翻,文具书本散落了满地,本人也趴在地上“呜呜呜”大哭起来。

  “欧,欧,阿里阿里巴巴,欧欧欧……”志强在好事同学的怂恿下越来越人来疯,围着于秋萍边唱边跳,活脱脱的一只上了弦的“鼓上蚤”。

  学习委员姚雪梅、刘伟煌、班长高雅云和大小组长们都齐刷刷地向香妹投来了不满的目光,那带着些许嘲谑的目光犹如炽热的炭火灼烧着她复杂的内心,这火迅速燎到她的耳根,冲了冠。

  在一阵阵哄笑声中,香妹走过去搀起于秋萍,帮她扶好课桌椅、收拾好文具课本,然后默默回到座位上,自己把纪律记录本撕了个稀巴烂。又在全班惊讶的目光中默默走到教室后窗口,把手里的碎纸片潇洒地扬了下去。

  这晚,五年级乙班晚修的课堂秩序出奇地好。

  下了晚修课,夜色如墨。

  和阿琼在岔路上分手后,香妹远远就听见一个慈祥的声音在轻声呼唤:“是香儿回来了吗?”

  阿嫲一如既往地,早已站在岔路口的荔枝树下,等着接她一起回家。

  “怎么啦?今晚上不太欢喜?”阿嫲边走边问,进了院子也没得到孙女一句满意的回话。

  她紧跟在香妹身边关切地继续问:“肚子饿了吧?……”

  结果,光顾着说话没注意,她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倒在了青石门坎上。

  “哎呦,哎呦……”阿嫲坐在地上扶着右胳膊疼得直呻吟,豆大的汗珠沁满了沟壑纵横的额头。

  山里英拉开了大厅的电灯,把阿嫲搀扶进卧室,香妹跟在身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阿嫲忍痛咬牙坚持了一夜,次日找了村里的土医生正骨敷草药。

  两个月后,她的右胳膊还是疼痛无力,只好带去部队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脱臼的骨轮间已经长了肉,正不回来了,除非动手术。山里英和阿嫲想了想,都不愿意做这个手术。

  这一摔,晚年的阿嫲落下了右胳膊残疾;这一摔,香妹整整懊悔愧疚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