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大清早,陈十三叔公带了一块干净的毛巾,特意到生产队古井那里提了一桶清水,然后拄着杖子摇摇晃晃来到荔园龙兴宫的社门前。
抬眼望去,社门两旁的红柱子上赫然醒目地贴着他的大作:“天马来朝神自显,华山作屏民安康。”
每年春节,生产队里都要派人到他家,恭恭敬敬地奉上笔墨纸砚,口口声声“乡老乡老”,邀请他书写龙兴宫社门的对联,这算是他这辈子最荣光的事情了。
当他缓缓推开那两扇斑驳的木门时,一股陈年的霉尘味从门缝里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张大了掉光牙齿的干瘪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哈,哈嚏……”
白胡子挂上了一串亮晶晶的口水。
他抬手抹了抹嘴角的哈喇,从喉咙深处咕噜噜滚出一声深沉的——“嗯哼!”。
他拿毛巾沾了沾清水,从尊主明王的神座开始擦,擦完神座擦棕轿,擦完供桌擦香炉。借着天窗和门外晨光透进来的清亮,他俯首细细摩挲着每一处灰尘附着的角落,仰头久久凝视过每一尊神像庄严肃穆的脸庞,嘶鸣的耳际仿佛又听见动人心魄的冲天火铳响彻云霄,沉寂了几十年的社鼓重又声声敲起,昏花的老眼浮现出往日一幕幕热闹的正月十三夜菩萨绕境巡游,以及元宵夜各家各户的姓氏游灯和跳社火摆棕轿。
提起先前那会儿龙兴宫闹元宵,乡老陈十三叔公总是娓娓道来:“那个社火啊,莫说社门口左右伫立的两根十来米高火炬,跳火的柴堆都有一米多高,火能窜起三米高呢!菩萨得是八抬大轿,挂满了善男信女题的挂脰和白花红花,十音八乐在后面紧跟着,侍女宫灯,蓝衫马褂,彩旗,跟香,净街……抬菩萨摆棕轿的后生仔必须要白衫红裤,缚红腰带穿草履鞋呢!棕轿不光要摆八字,还得跳社火,最厉害的是跳火圈,一直跳不能歇的,还得越跳越紧,要摆着棕轿跳到那社埕上立着的两竿火炬烧完,卜完筶杯,菩萨愿意了才算。”
“那火炬上卸下来的社柴,大家伙都抢了,拿回家放在灶膛里烧水煮饭,今年一定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分到的丁饼、红柑,吃了会保佑一整年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然后,男女老少高高兴兴地敲锣打鼓到做头的人家里去闹元宵,一直闹热到下半夜……”
曾经,里社是农村人集体的文化背景,是精神归属感的集体记忆。人们在那里集会议事,在那里娱乐消遣,在那里敬畏神明,在那里课训子孙。那是一种荣誉,一种身份,每个人都会因自己属于某个宫社,可以参与宫社的集体活动而自豪。哪怕是元宵巡游绕境时,举支红旗或者捏根香在队伍后面跟香,也是光荣无比的事情:我属于某个里社!
于是,当数年前全村各处宫社纷纷解禁闹元宵时,唯独剩下尾厝生产队的社宫门迟迟未开。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特别是每逢元宵节,尾厝的年轻人在老一辈人绘声绘色的追述和无比失落的感叹中,总会有些许人按捺不住心中的蠢蠢欲动:集合几个年轻人,挨家挨户宣传组织起来。
其中,老跃进首当其冲,他联合了阿丰、妹仔等几个年轻人,自己带头捐了一张新供桌,其他人各自捐了绮花凉伞、旗牌宫灯等,又挨家挨户登门募捐,置办齐了一套车鼓锣镲和游灯的龙头与灯架,再挑选七八个小婶娘们打车鼓,虽然遗憾的是凑不齐十音八乐队和抬菩萨的壮汉,但也算是给整出了一队像样的人马。
既然要重新闹起元宵来,那不能没有做头的福首啊!按户主岁数论大小,依次排序,年首接年尾,也是传统习俗。只是,这福首一年下来的香火钱和元宵宴钱,算起来可是要折本的,不少人家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我家儿子和媳妇不和,做不来!”
“我家仔子在外地工作,没工夫!”
“我家不搞迷信!”
……
那些年,尾厝做头的历任福首都是在磕磕绊绊中诞生,便又成了村里其他里社人的笑话:“人家做头都是抢着做,尾厝做头求人无人做!关社门好啦!哈哈哈……”
作为曾经“兴化府尊贤里下尾”兴宁社龙兴宫的乡老,陈十三叔公最听不得这些风言风语,心中犹如针扎。他每年正月里都要坚持主动做好兴宁社龙兴宫里的清洁,恭恭敬敬地给天地炉和尊主明王、后土夫人、临水夫人、吴妈等众神上完香后,再亲自到轮到下一年做头的“预备福首”家里去谈话,希望对方能早早给他和乡里人一颗定心丸。
打扫完龙兴宫后,他拄着拐棍,慢悠悠地移步在乡间弯曲的小泥土路上。荔园里传来几声时远时近零星的鞭炮响:那是谁家调皮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捡来几个哑炮,拆开来自制出数发,又得意洋洋地用香点燃了炸开,让人还能感受到意犹未尽的春节气氛。
然而,这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十六早上依然没有新福首接炉。而陈十三叔公在操劳社火传承的途中偶感风寒,于其华侨侄子们回乡探亲前一日,口歪眼斜,半身不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