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了,从冷冷清清的洛工铁栅栏门出来,香儿没任何心情。就像每次走出校门要乘8路车去逛街一样,不曾去想这是三年来的最后一次,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抑或是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踏上中原的土地了。
天空灰蒙蒙的,淡墨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行李太重,她劳烦留级的“逍遥派”同学孙晨帮忙一起拖到校门口,道个别,挥手叫了一辆红色的半旧桑塔纳。
上车前,她有意无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乌云,弯腰上车,任凭司机愉快地打着方向盘,往火车站疾驰而去。
时间如流水,此时香儿才真正领悟到这几个字的无奈与匆忙。这三年,又是怎样的三年!当初她满腔杂绪而来,寻觅梦中的天地。而今,却是心中茫然地归乡。这就是岁月荡涤的功劳,时光的一盆凉水泼灭了多少曾经的年少气刚。
离开月台的时候,洛阳结结实实下了一场大雨。这雨为熙熙攘攘拥拥挤挤的绿皮车厢消了一些暑气。旅途不算颠簸,只是时间太长。在武昌转乘的时候,香儿和金行等几个人汇合了。接下来的旅途中有老乡们的照应,便轻松了许多。
一路上,金行为香儿鞍前马后,照顾有加。同行的老乡看出端倪,讳莫如深。面对金行的热忱,香儿只能默然接受,因为她瘦弱的体质承受不住长途奔波,太累了,也中了暑。
下了火车,金行执意要送有气无力的香儿回荔园。
“大哥,不用送我了。你帮我把行李拿上车就行,我两个小时就到家。”香儿嘴唇发白头冒冷汗,怕麻烦别人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去。
“没事,我把你送回家,然后就走。”金行二话不说,将两人的行李提上车,和香儿一起坐上了回荔园的长途汽车。
烈日下,老跃进夫妻正穿着“皮衣皮裤”在山坑里废弃的池塘里割水草。
“***啊,山里英啊,阿紧去厝看,汝厝香儿领了一个男朋友回来啦!”顺路的村民大老远就跟他们报信。
“啥?男朋友?这个死婶娘仔,不好好念书,去谈恋爱!”老跃进气得脸都黑了。
“骂什么?回去看看怎么回事再说!”山里英抱着一捆青嫩的水草爬上岸,将草塞进三轮车兜里,再从车上拿了一瓶装满凉白开的塑料水壶,拧开盖子,仰头咕嘟咕嘟猛喝了起来。
她将水喝得差不多了,递给上岸的老跃进喝,一边擦嘴一边笑着说:“香儿都快二十三岁了,年轻人谈恋爱多正常啊!有什么好生气的。她这是上了大学给拖了岁数,你看村里的那些婶娘仔,到她这个年纪不是早就结婚生呆伢了?”
“哼!”老跃进依然是满脸的不开心。
当夫妻俩骑着满载青草的三轮自行车热汗淋漓回到家中时,迎面是一位戴眼镜、皮肤白皙的瘦高小伙子站在院子中,笑容满面地朝他们打招呼:“大叔好!阿姨好!你们回来啦!”
说着便手脚勤快地帮他们卸草。
“香儿呢?”老跃进不冷不热地问金行,心里想,“这个死婶娘仔,肯定是害臊不敢露面,躲进屋里去了。”
“大叔,阿姨,香儿身体不好,路上坐车中暑了,这不我送她回来的。”金行瞧出了眼前两位长辈不悦的神情,赶忙解释。
山里英闻言洗罢手,进屋去看女儿。半年多不见,香儿又瘦了一圈,加上旅途舟车劳累生病,更加憔悴了。
“怎么样?哪里难受?等下吃过饭,去村诊所看一下。”山里英进屋走到塌前摸了摸女儿滚烫的额头,关切地问。
“英啊,你们回厝啦!”香儿从床上坐了起来,软绵绵地说,“感觉头晕鼻塞,一直冒汗又怕冷,衣服都湿了,又不敢吹风。”忽然想起金行来,又不好意思地跟母亲说:“多亏了金行,他是我们老乡会会长,一路上照顾......”
“好了,你躺下,我去煮饭去。”山里英微笑地看着女儿,说完去厨房煮饭了。
“肯定是着了‘滚蛇‘,西医治不好的,等会儿带她去找汉头阿花抓一下,再拔些‘滚蛇草‘回来煮给她喝。”老跃进卸完草,浑身草屑走进大厅,一边大口倒茶喝一边说。听说金行对香儿旅途中的关照,本来莫名的气消了一大半。
午后,山里英带香儿去找阿花抓了‘滚蛇‘,再喝上草药汤,稍微缓和了一点。而金行则耽误了当日回宁德的长途大巴,不能及时回家。
为了表达谢意,老跃进挽留金行在荔园小住一宿,晚上亲自下厨给大家“加餐”,做了地方特色菜肴:焖豆腐,卤面。
金行平生头一回吃到能将平白无奇的豆腐做出山珍海味感觉的焖豆腐,还有在福建鼎鼎大名、色香味俱全的莆田卤面。他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大叔,您的厨艺真棒!酒店的厨师都未必能做出来的!”
“是吗?好吃你就多吃点。别客气!”老跃进被称赞地笑逐颜开,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便平下心来问他,“金行啊,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工作找在哪里了?”
金行抬头放下筷子,爽快地回答道:“我是宁德大桥的,家里有爷爷奶奶,妈妈,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爸爸一个多月前肾癌刚过世......呃,我目前在福州找到了一份环保行业的工作,一个礼拜后要去报道。”
“哦,三四个兄弟啊!”老跃进和山里英互相看了一眼,会意地笑了。
“你们家是干什么的?”老跃进继续问。
“我妈和我哥在老家种香菇白木耳,我弟弟和妹妹在福州食品厂打工。”金行埋头吃了一口面,擦了擦油亮亮的嘴唇说。
“你哥哥弟弟他们结婚了没有?”山里英问。
“都没有。”
“哦,吃面,吃面......”
......
一番“审问”下来,老跃进和山里英心里踏实了一些。
夜里,金行和阿弟暂且挤一挤床铺。香儿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清醒过来后,她又有点后悔领金行回家。对金行,她心里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多喜欢。如果非要说一个立场来,那她就是墙头草了。对于一个爱情的傻白来说,或许当寂寞袭来的时候,她就会错误地将奉承当爱情。
“不成,我怕,他父亲还是肾癌死的,万一遗传......”山里英临睡前满腹疑虑地跟丈夫说,“再说了,长相也一般。”
“他父亲是他父亲嘛!你看,人是宁德山区的,家里穷,三四个兄弟,可以来咱家当上门女婿。”老跃进盘算着,心里不禁发笑,“这个死婶娘仔,还挺懂事!会相人!”
次日一大早,山里英见金行的衣服陈旧,叫老跃进带他到镇上去买了一套崭新的行头。临行,老跃进又“欻欻欻”爬上院子里的老荔枝树,摘了一大袋红艳鲜甜的荔枝给他带回家去。
金行心里美滋滋的,都舍不得这么快离开荔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