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英家的麦子,总是在暮春阴晴不定、穗粒半生不熟的时候倒伏,她便匆匆忙着扎扶,过个小半月,又匆匆赶着收割。再匆匆接个龙尾,给队里的老黄牛套上犁,从圳沟里引水入田,一边犁一边耙。
山上田里的劳力全靠山里英一个人,加上阿嫲的全力帮衬,老跃进便只管稳稳当他的“天蓬大元帅”,还自诩是“海军总司令”,毕竟能一天立马变现一两块钱的,全靠这群大摇大摆的水军。
当高高挂在斑驳土墙头的广播喇叭“刺啦刺啦”响起时,五更天就跟着鸡啼起早的阿嫲,已煮好饭菜,灶台中的小瓦罐也顺便烧好了用来洗脸刷牙的热水。她熄灭了灶膛的火,打扫完庭院,走到里屋去喊香妹起床。
老跃进第一个吃完饭,背上半袋杂鱼干拌的鸭饲料,拉开鸭栏门,跟在轻车熟路急着冲锋陷阵的鸭群后面,悠哉悠哉地走到荔枝林深处的池塘边去放鸭子了。
山里英捡拾完鸭栏里的蛋,囫囵吃了一碗稀饭,配了几口蒸鸭蛋糕和炒菜头。自从她孕吐连天,阿嫲就特意搜集近日的破壳鸭蛋,蒸着炒着,煮着冲着,加盐点糖,绞尽脑汁给她补营养。饭后,她拿起扁担绳索,拎着镰刀,踩着轻慢的步伐,没精打采地出门了。
哗啦啦南流的溪水,伴着石桥两岸荔荫里农妇们搓捶衣物和溪坝下游刷洗马桶、农具的闲聊,绕过书声琅琅的村小学,漂流到远方。这块金色的麦田就在村小学的屋后,山里英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校舍后窗里一个个蓬勃的小圆脑袋瓜子,微微一笑,操起镰刀,弯腰一头扎进麦地,昏天暗地狠命的割。
镰刀唰唰唰唰飞舞过处,头前身后总会蹦跳出数只草绿色的蚂蚱,或者冲飞出灰蓝色的虫蛾。暖融融的春风,伴着一股股麦秸秆的清香,熏得人懒筋懒骨直痒痒。
不到晌午,阿嫲就匆匆带着香妹一起来送餐,她才感觉腰已经麻木到直不起来了。丢下镰刀,猫着身子爬上田埕,一屁股坐在田头的荔枝树下,身子倚靠着结实的树干,仰头张嘴喘了几口粗气,闭上眼睛做深呼吸。
口干舌燥的她接过阿嫲递过来的陈旧军用水壶,咕咚咕咚饮了个够。再举起勺子用力舀起铝盒里的干饭,想用狼吞虎咽的方式迅速完成就餐和补充体力的任务。只是喉咙里的饭菜刚吞下,又不断涌上来,还是憋着气狠命地回咽,像极了绶溪渔船上那几只刚从水里凫出来,伸梗着脖子扑棱着翅膀的讨鱼翁——鸬鹚,吞得眼角泛满了泪花。
阿嫲不断地说:“得吃,阿紧得吃,吐了也要吃入肚!”
因了阴晴不定“呆伢面”的春天,一会儿云开初霁,一会儿又斜风细雨。她索性把割下的麦子捆好,让阿嫲挑回家,平摊在屋里屋外阴凉处晾晒。香妹则屁颠屁颠地跟在阿嫲的身后,田间厝里,厝里田间,来来回回地奔跑着。有时赶不上阿嫲,急得直哭喊:“阿嫲,等等我,等等我……”
阿嫲怕她自己绊倒了跌落田沟里,或是误惹了晒谷场里帮主人看油菜籽的土狗子,刚好碰上大头、菜包、玲子等一伙小鬼放学,从石桥西边蹦蹦跳跳跑过来,便想了个法子来安顿这个小尾巴。
她折了几根麦秸秆,吩咐大头他们拿笔盒里的小刀削成麦笛,一齐教香妹吹着玩。
四个小鬼互相拉着,攀爬上大队食堂院子外大青石砌的矮墙,排着队伍顺着平坦的墙面,一边走一边把麦笛含在嘴里唧嗉唧嗉地吹,似声声莺啼,如沉沉牛哞。栓在荔枝树下歇息的黄牛听见了,抬起头,打个响鼻,望着水盈盈的洋田和远处连绵的九莲山,慢悠悠地嚼着青草,一副陶醉的样子。
“大头,你们要死咯,是不是折了山里英家的麦子?”阿美和同伴秋云放学路过,抬头看见经常闯祸的顽劣大弟正在当孩子头,固执地认为又是他在起头。
“要你管,要你管……”大头做事从来都不屑于辩解,只顾跟对方拧巴,才觉着得意。
山里英白天赶着收割,放水犁田,晚上趁香妹睡着了,和阿嫲连夜点上番仔灯甩穗脱粒,再摊铺在泥地上的皮席里晾,等着次日出太阳,便可以拉出去晒。
阿嫲心疼女儿,说:“早点去困吧!”
山里英没有应,在堂屋跃动的灯影下继续晃动着忙碌的身子。
黑暗中,香妹忽然醒了,坐在眠床上嘤嘤地哭泣。阿嫲急忙跑入里屋,蹬掉鞋子,和衣钻进被褥,轻声吓唬她:“快睡觉,不然后院的老虎听见了!”
香妹没有哭了,拽着阿嫲的袖子,睁着圆圆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紧盯着她,阿嫲又说:“快睡觉,不然鸡公芬要来了!”
这个鸡公芬是村里孩子们耳朵里的传奇人物,赫赫有名,专治捣蛋闹别扭的小鬼。哪个不听话胡搅蛮缠了,只要一提他的大名,比“屋后的老虎”还奏效。香妹很快就在鸡公芬的威名中,抑或可以说是恐吓下,战战兢兢地入睡了。
等到山里英顶着谷雨后的斜风细雨,吆喝着老黄牛艰难地驶完水田的时候,村前村后的秧苗已差不多布了过半。翠绿的禾苗在晚春的阳光和微风中,在一阵阵蝌蚪的欢叫声里,快乐地舞蹈。
兴许是山里英娘家的哥嫂闻讯而来,夫妇俩一进村,便随时遇上肩头挑着秧苗朝他们匆匆打招呼的村民:“下来布田啦!”
“嗯哪!”两口子门都没进就直奔山里英家的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