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真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佳代的场景。
那时,他刚来到神奈川不久,还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人。神奈川和翔阳对他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翔阳不愧是名副其实的老牌贵族高中,连在食堂吃饭人人都时时保持着礼仪,每个人都优雅却又戴着面具地生活。他对这一切甚至不需要适应,毕竟是他习以为常的一切,和过去十几年的生活没什么不一样。
只有在打篮球这事上遇到了些阻碍。他从国小4年级就开始学习棒球,国中也顺理成章加入棒球部。能不能去甲子园倒无所谓,家里人这么对他说,只是锻炼你的体育精神罢了。
他在翔阳并没有继续加入棒球部,而选择了篮球。父亲知道的时候有些惊讶,皱眉对他说,贪多不精并不好。他则对父亲说,他对篮球是认真的。父亲嗤笑,“健司,我们是不需要对这些事认真的。”
他知道父亲的意思,他不可能去做一个职业篮球手,他该认真的也不是篮球。可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情如此痴迷和热爱,他接触了篮球,才发现,自由和快乐的滋味如此美妙。
在接受翔阳系统的篮球训练时,他并不习惯。他之前打球都是自己在野球场上摸索着练习的。教练要求他改掉一些坏习惯,加强基本功。他觉得不太服气,自己明明打得很好。
在遇到佳代的那个周六的早上,他其实是带着一肚子怨气练球的。前一天的社团训练,教练又是对他一顿教训。他的骄傲让他无法接受,他的信心甚至也有点动摇,其实他并不太适合打篮球吧。
然后,他遇到了佳代。那个猛地一下冲到他面前的女孩告诉他,她们没有球场,学校也不支持,没什么篮球经验。但她却特别坚定自信地告诉他,她要打全国大赛。
对一个人有好感,只需要一个瞬间。
说出要打全国大赛的女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夸他打球很厉害,可她却勇敢地接受他的挑战。即使面对他,她并无胜利的可能。
他身边的人都是优雅沉稳又含蓄谦虚的。可她却生机勃勃,勇敢大胆地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纯粹地让他羡慕。
在她进攻时,藤真被她眼睛里的神采晃了心神。想看到她胜利,他的身体做出了最真实的反应,他故意输给她。
他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在遇到佳代前,一直觉得自己骨子里带着藤真氏的冷漠。从小到大,想从他那里获得好处的人不在少数。可他总是温和礼貌地应对,却又带着明显的疏离。
但是,这一次,他把球场直接借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他看着佳代和她的队友们烦恼,他伸出手帮她们,带她们去练球,当她们教练,他成了一个热心助人不计报酬的温柔学长。
他十几年的做事原则就这么被她打破,保持距离?不存在的。
佳代常对他说,他是那时她们黑暗前进中的光。她以为他一直是一个温柔乐于助人的人,却不知道他内心的冷漠自私。他的光只给了她。
佳代总说他是她人生路上的指导。可在他看来,恰恰是佳代一直在影响着他。他打破翔阳的高年级首发原则,破釜沉舟地自己当教练,甚至打破篮球的常规打法,这些佳代对他欣赏不已的事情,都是在佳代的鼓励和信任下才能有勇气做出来的。
他认识她后,禁锢了十几年的内心,第一次释放出澎湃的情感,第一次对那些他习以为常却并不正确的事情起了反抗和斗争之心。
此刻,藤真看着躺在床上还在沉睡的佳代。佳代刚才短暂清醒过来,对他笑着说,“健司,其实她冲过来时我看见了,但我还是投篮了。我不能给你丢脸,你当年可是直面丰玉给你的攻击呢!”
他摸了摸熟睡中佳代的脸,低声对她说,“佳代,你还是这么勇敢。而我,却不再是你心中那个我了。”
在当佳代她们几个人的教练时,被她们对篮球的执着和热爱所激励,他也更加严谨认真对待起篮球。他不再动摇,坚定内心,重新学习篮球基础。
他放下做了十几年的藤真氏,开始做他自己。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佳代心中那个热情,勇敢,温柔又强大的学长。可这两年,他在做什么,又被拉入那个熟悉的贵族世界,他又渐渐变回了那个冷漠自私甚至有点懦弱的藤真氏。
该去怪庆应吗,明明是他自己不够坚定。
和庆应女篮的比赛,藤真看得心情复杂。他看到佳代用了他那非常规的打法,他知道佳代在用这种方式鼓励他肯定他。他本来决定主动退出篮球部,但他忽然想,如果做回自己,可能是直接被赶走吧。但他还是下了决心。
他握紧佳代的手,对她说,“谢谢你,佳代。今天的比赛很精彩。”
*
庆应和早稻田的男篮之战,是六大高校篮球比赛的重头戏。这场比赛基本上也是决出此次冠军的关键。藤真作为庆应的王牌,必然是首发。他先试探了教练的想法,教练对他提出的战术并不赞成,甚至警告他一定别擅自作主。
藤真呼了口气,心里对教练说抱歉,那就不管了,比赛要赢,我也要打得高兴。藤真看了看台上的佳代,她脑袋上还包着纱布,但她却执意要来看他的告别赛。
早稻田的篮球队有藤真的老对手,曾经丰玉高中的南烈。他在大一遇到南烈时,两人都很惊讶。南烈郑重向他道歉,而他则对那段往事早已不在意。甚至两人现在还是不错的朋友,偶尔会约着喝酒聊天。
他上场后跟南烈说,“阿南,也许这是我和你的最后一场比赛了。”
南烈淡淡瞥他一眼,“你不再打球了?”
“怎么可能,只是可能要退出篮球部了。”
“那有什么关系。那这就不是最后一场比赛。”
藤真愣了一下后笑起来,他呼出一口气,“也对。打完我们去喝酒吧。”
藤真的球风整体上是灵巧轻盈的,不然也不会有人说他在球场上像风一般。但在庆应打球之前,他还是疯狂的,进攻狂野如风。而在庆应,教练要求他去掉狂野,只做那股给队友们从容传球,串联进攻的春风。
藤真不是不愿意做传统控卫,只是,他想,总要有人突破。比起把控卫做到极致,他更想做的是去重新定义控卫。他在输给湘北后整个一年都在改变打法。
他高一时是投手,是全队进攻核心,而因为他优秀的大局观慢慢地转为控卫,是组织核心。他从只进攻,转变为组织为主,进攻为辅,最后又转变为进攻和组织相辅相成。他也不知道哪条路更好,只是他更喜欢最后的方式。
而今天,他任性地想,就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来打球。队友们发现了藤真的不同,虽然他的传球依然精妙,组织也没什么问题,但他自己的出手也多了起来。教练要求藤真不要进攻,只要辅助。而藤真显然想做的不仅仅是辅助。
在庆应的教练看来,藤真的每次出手似乎看起来都不那么理智,虽然投进了球,但是不是侥幸真不好说。教练黑着脸在场边看藤真瞎投,忍耐住想把藤真立刻换下场的冲动。他知道,与早稻田的对峙,换藤真下场,输的几率会大很多。
藤真开始出其不意的突破和高难度的三分球。南烈看着不太一样的藤真,对他说,“你怎么突然任性起来了。”
藤真没空理他,但还是说了句,“带他们赢就行。”
佳代看着场上的藤真,他今天拼抢得也很积极,比上一场对东大的比赛表现要好出太多。他似乎又回到了高中最后一个冬季选拔赛时的状态,疯狂,出其不意但却意外地有趣。
庆应有惊无险地赢了。比赛结束,大家还在兴奋讨论藤真刚才最后时刻的超长远投,全程黑脸的教练把围着藤真的人全推开。开始十分严厉地训斥他。
“这场球赢了,你该不会对自己这样的做法沾沾自喜吧?你的打法只是让早稻田的人今天没摸着头脑而已。你自己应该也清楚,你这种打法需要整个球队体系改变才会发挥出最大的用处。暂且不说让整个球队来配合你是否可行,就说今天的比赛,你就打乱了整个球队的布置!篮球是团体运动,不是你任性表达自我的表演。你对篮球的热爱如果只是这么狭隘的话,那你不配说自己热爱篮球!”
藤真本来还略有不服气,但听到最后,他只能低头郑重向教练和队员们道歉,“是我太任性了,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比赛结束后,藤真未能顺利退出篮球部,他的退部申请并不被通过。
教练告诉他,认为他的战术还是值得考虑的,也许会重新设计球队体系,而藤真的进攻能力和投篮能力也将会得到充分挖掘。
藤真惊讶教练们对他打法的认可,而教练们则是告诉他,看到藤真在场上享受篮球享受比赛,甚至带动了全队都全情投入,让他们也非常开心。
藤真后来苦恼地对佳代说,“我那天的确太任性了。忽然觉得,我并不了解教练们,但他们却很了解我。或者,说不定,我对庆应都了解得太片面了。”
佳代则问藤真,“现在呢,你打球快乐吗?”
藤真愣了一下,快乐吗,是快乐的。篮球离开他的手,在空中飞翔得如此自由。
“佳代,有你在身边真好。youarehere,there'snothingifear.”藤真抱住佳代,对她说。
*
东京六大学篮球联赛彻底落下帷幕。佳代所在的东大女篮表现突出。遗憾的是,虽然对战庆应时在篮球赛场上以2分胜于对方,但却因为啦啦队的表现差距过大,最终还是庆应获胜。
而庆应和早稻田的女篮对战,早稻田获胜,最终得到六大学的女篮冠军。东大摆脱了垫底成绩,获得了第三名。
据后来篮球部的部员们描述,佳代受伤,其余队员们情绪非常激昂,差点和庆应的女生们互殴。所有女生都义愤填膺,跟她大骂庆应女篮的没下限。
“倒也不是,她应该只是想吓吓我。”佳代反而替庆应的女生们解释。
佳代回想起比赛结束后,庆应女篮的几个人去医院看她。那个撞倒她的大一女生叫西园寺美和,也是在她罚球时故意激怒她的人。
西园寺看到她的时候,早没了球场上的嚣张,非常慌乱地给她道歉行礼。而东山直美也带着其他上场的队员们给佳代道歉。
“我只是想吓吓你。这样就能平分打加时赛了。”西园寺非常羞愧。比赛结束后,不少女生喊着,她是故意的,说她心机深沉,让她大受打击。她的确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样,佳代就不会出手,可以争取时间胜利。
“我知道你可能是想吓吓我,不过以后不要这样做了。”佳代平静回复她。
“你相信我?刚才好多人都说我心思恶毒……”西园寺此刻后悔不已,她一时昏头的做法让她以后会背负着这样差劲的名声。
“为什么不相信,不过你的骂名,我可就没法帮你消除了。”佳代觉得这个单纯莽撞又有点高傲的女孩,应该会记住这个教训了。
“你球是打得不错,我以后会超过你的。”西园寺美和有点别扭地对她说。
“哦,你打得倒是一般,和队里其他几个人水平差得有点远。”佳代实话实话,作为庆应的首发,西园寺的水平的确和东山苍井差得有点多。
“……是东山学姐和苍井学姐她们太厉害了……”西园寺美和半天憋出这么一句。她没好意思说出口,自己的首发是靠西园寺家族对庆应女篮的大力资助得来的。
东山和苍井几个人也很无语,西园寺家是日本首屈一指的贵族世家,即使在庆应,也是顶层的存在。而现在这位大小姐,在佳代面前,却被堵得说不出话。
“我能去找你打球吗?我们都是大一的,比较好切磋。”在探望结束离开时,西园寺美和提出这个建议,她觉得佳代和庆应那群陪她训练的人不太一样,她想让佳代陪她打球。
“好啊。我们平时也可以多打练习赛。”佳代也觉得庆应的女生们挺有趣的,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们还是挺可爱的嘛。
西园寺回去的路上,还在和大家兴奋讨论佳代。她刚才听东山学姐她们和佳代聊了很多比赛时的感想,她不太能插上话。这会也只是单纯抒发自己对佳代的欣赏。
“诶,上次栖川京子是不是跟我们提过吉田这个人啊,栖川好像说她是我们庆应某个人的女朋友。”忽然有队员说道。
“嗯,栖川是跟我们提过她,不过我们今天还是小瞧她了啊。”苍井回答她。
比起对佳代篮球技术的在意,苍井和东山反而对佳代对她们的理解和善意提醒而更加在意。
她们聊起庆应对胜利的执着和外界评价她们不择手段的事情。庆应女篮在六大学篮球联赛中以喜欢挑衅对手来摧毁对手意志而被其他大学诟病,而这也成了她们不择手段名声的起因。
佳代倒是很理解,对她们的做法并没有太多抵触,“为了胜利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当然不是不可以,比如说垃圾话挑衅,或者引导某个球手犯规让他下场。这些并没有被规则所禁止,还增加了比赛的可能性。虽然我不擅长这样做,但是我也并不反感。”
佳代对她们这么说,“不过,有些事情是超出底线之外的,而如果对胜利的执着这样的情绪没有好好引导,就很容易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果你们还不注意,也不对队员进行相关的教育,只会让其他人也存侥幸心理。”
“她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呢,感觉能好好相处吧。”东山忽然说,虽然和佳代不是一类人,但意外地可以融洽相处,也是她没想到的。
西园寺关注点完全在另一方面,“诶!诶!吉田是谁的女朋友啊!下次要问问她,别让她被什么纨绔子弟骗了!”西园寺对庆应那群靠着家世整天冷个脸的男生们没什么好感。
“西园寺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