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迟出门真的很麻烦。阿福为了这次山中之行提早两天计划需要带的药品、轮椅、氧气枕以及各种排泄洗漱用品啊之类的。好在有阿福,细致周到,不然我真的要手忙脚乱了。阿福说了,他的任务是后勤工作,我的任务是让大少开心就好。
我玩笑说,我怎么听着我的角色像是个吉祥物?
他哈哈大笑,说,你啊,真是个吉祥物,你看有你在,大少每天心情都不错。以前他哪里是现在这样的精神状态,我们也想他能出去散散心,可是谁敢提呢。
这次出行不只是要带的东西多,更重要的是一行很多人,为了保障他的生活,还有护工,佣人随行。沈栖迟本不喜欢麻烦别人,可他都担心我搞不定或者我会觉得厌恶,还是叮嘱阿福带够人手。
岱青已经提早让几个佣人和厨师过去准备,阿福之前也过去帮忙看看有什么东西需要按照沈栖迟的习惯添置一下,比如他比较喜欢的躺椅。阿福回来和我说,那里风景真的很好,大少能去真的太好了,换换心情,满目苍翠。
这两天大少两个近身的佣人在山中别墅提早做准备,他身旁的人手一下子有有些少。阿福和护工在照顾他的起居,他的书房有些乱,大家也都没顾得上收拾。
沈栖迟在睡觉,我刚好没什么事,就帮他整理书房,顺便擦擦灰尘。我从前到现在都很少进他的书房,一来都是很多专业书籍,我不感兴趣。二来书房也是他的会议室,总是有种凝重严肃的气质,所以我很少进来。我进去后,书房里各期的报表散落在书桌上,看来这几天大家确实忙乱,顾不上这边的整理。
我看到脚边有一个药瓶。我捡起来放在桌上。
今早他独自在书房里听财报,或许药瓶掉落了,他不方便捡起来。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不好受。从前沈栖迟就是这样的人,很少主动要求别人帮他,他开口求助,一定是自己实在没办法的时候。那时候他经常头晕,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坐在沙发上不起来,怯生生对他,大少……你该去睡觉了。他那时闭着眼睛完全不理我。我有些不知所措。良久良久之后才听到他说,劳烦你扶我回房间,我现在站不起来了。想来,当年我真是怕他,他不说话我就紧张得要命。
结束回忆,我继续整理。我把几个药瓶放在一起,准备都放在书桌第一层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竟然看到一方小小的手帕躺在抽屉,上面依稀可见一些血迹。我看到它,瞬间某种温暖涌向四肢百骸,嘴角不禁扬起。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刚来别院不到三个月,有次远远看着他侍弄花草,却不小心剪到了手指,我连忙跑过去,红着脸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让他包住伤口。
原来,他一直好好收着这方廉价的纯棉手帕。
我拿起手帕,继而看到手帕下的一个文件袋。隐约看到“遗嘱”两个字。
我的心脏像是瞬间失了血,大脑一片空白。
我轻轻抽出那个文件夹,翻过前几页律师说明,颤抖着阅读沈栖迟的遗嘱。
他沈家集团股份全部留给弟弟沈岱青。
几个厂子留给阿福。
然后是别院的地址,整个别院……在他死后,归我所有。而且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不得在他死后改变别院的任何景观。
……
订立时间,是将近三年前。
也就是我离开后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候。推算一下,那时候正是岱青说过的,他经历了一场很大的手术,差点活不过来。他竟然把自清末就是沈家財产的别院送给我。
我哭了。
难怪阿福改造了无障碍坡道后他勃然大怒。他的怒意无非是因为我爱极了别院的景致,他不想改动半分,只想原封不动把我喜欢的别院给我。
他订遗嘱的时候,都不知道我究竟在哪里,而我离开时留给他的只有恶言恶语。
我拿着这份遗嘱冲向他的房间。
他已经醒来,正倚在床头,护工正帮他按摩双腿。
见我满脸泪痕,他疑惑而关切,问我,溪南,怎么了?
我的情绪已经难以控制,把那遗嘱摔在他身上。纸张凌乱散落在床上。
我哭着说,沈栖迟,你搞出这种东西做什么!这都是等你八十岁才要做的!
他不言语。深深看着哭到抽噎的我。
他温和轻轻说,你看,我说过的,我最怕你为我难过。
我还是又气又怕,几乎是哭着失控大吼,说,沈栖迟,你死后我要别院作甚?!这个院子再好,可若没有你又有什么意思?!
他吃力地撑起自己,拉住我的手。表情平静到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说,好了,别哭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给不了你寻常男人可以给你的保护,我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幸运陪你到老,我残破而凋零,可唯有这院子,你说过的,你喜欢这里的景致。你喜欢什么我都送给你,只要我能办到。
他见我还在抽噎,有些心疼,拉我坐在床边,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很慢地说,我保证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陪你久一些、再久一些,哪怕身体不能动,只要你不嫌弃我,我都陪着你。可是倘若,我说倘若,老天不肯垂怜,我希望,你不要哭。你若因我而掉眼泪,我在天上都会心疼。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说,沈栖迟,我没办法不难过,我难过是因为我在乎你、我爱你。
沈栖迟让护工离开,然后摸摸我的脸蛋,让我平复,吻了我的手背,说,好了,乖,别再哭了。明日要出发了,你若哭肿眼睛岱青还以为我欺负你。
我明知他在岔开话题,可又不能说什么。他神情平静,淡淡地,一言不发垂着眼睛一页一页拾起散落在床上的遗嘱,整理好,放在床头。
我无法平静。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遗嘱这种东西,竟是我深爱的人立的。
我看着沈栖迟,他的头发柔顺,光线围绕着发旋形成一个温柔的光环。他穿着竹青色的家居服,明显看得出腰背无力,靠在床头。清俊的脸因为脸色苍白更显得有种病弱的脆弱的美感。
他见我心绪难平,笑了,问我,是不是看到遗嘱这种东西被吓到了?
我不说话,低声抽噎。
他总是能轻易猜透我在想什么。
沈栖迟拉过我,让我枕在他胸膛上。我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一声一声,我听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觉得那种害怕恐惧好像好了一些。
他抱着我,说,溪南,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情况,我对死亡并不陌生,而且我好几次和它擦肩而过。但对你来说,的确难以接受了些。别害怕,要不要我陪你去院里坐一会儿,今天微风很舒服。
我知道他转移我注意力。他能做到的只能是陪我去院里坐坐,这几乎是他的极限了。他要重新穿衣,转移上轮椅,对他来说,并不像常人一般简单。
我不忍弗他好意,说好啊,那我去帮你挑衣服。
沈栖迟点点头。
我帮他挑了卡其色休闲裤,加了一件白色的卫衣。是我给他买的。他很少这种青春运动的风格。
我帮他穿好衣服。凑近看着他,灵光一闪,说,嗯……这套搭配还缺一双鞋,其实我帮你买了一双,和我的同款,很便宜,也有些硬,所以一直没有拿给你。
沈栖迟专注看着我的口型,刻意想哄我高兴,说,没关系,我穿。
我让护工帮助他坐上轮椅,我拿来了那双我买了很久的匡威帆布鞋。
他看到鞋,笑,说,这不是小孩子穿的?
我瞪他,谁说这是小孩子穿的,很多大人穿,很时尚的。
他终日不出别院,就算极偶尔见客,都是西装革履精致讲究的商业精英。当然没有见过穿着匡威的鞋的成年男人啊。
我蹲下来,帮他穿上。
我推着轮椅在院中。这样看他一身装束,要不是坐在轮椅上,真像是个要去打球的男孩子,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天边有滚滚晚霞,这一刻,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了一个温暖的表情。树影柔和印在院墙上。
我的心情有了些缓和。
我忽然想起什么,蹲下问,我才想起来,你今早用了助听器?
我有点生气。
他点点头,岱青不在,财务会议录音不算长,我戴上助听器半小时就听完了。
你头痛那样严重,怎么还这样?
他说,没事的,我心里有数,下午休息得好,已经不痛了。
余晖照在沈栖迟脸上,他的睫毛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我问他,这两天,眼睛有好一些吗?
他点点头。
他好像若有所思。许久,说,溪南我想去重新做人造耳蜗手术。我问过的,现在技术革新,头痛会被缓解。
我闻言第一反应是问,医生允许你的情况去做这个手术吗。
他顿了一下,说,有风险,因为我的心脏。
那就不要做。我一口拒绝。
沈栖迟慢慢说,溪南,我知道,我说话越来越不清楚了,近期有时阿福都听不懂我的话。
我心里一酸,是啊,他真的语言功能越来越受失聪的影响,说话很慢,音调走样,好在我都能听懂。
他接着说,溪南,你不懂,我多想再听到你的声音,再听到你拉琴。
那天傍晚我说什么都不同意他去冒险。
沈栖迟,听不到我写给你,语言能力退化我能懂你,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意,只要你在我身边,你要一直陪我!一直陪我!陪我到七八十岁!
轮椅上的人渐渐有了愠怒,有些痛惜地一把握住我的手,还是极力平复,说,范溪南!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我这个样子可能撑不了几年,或者明天就有可能发病死去,你不要固执好不好。
我挣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沈栖迟,有本事你试试,你明天死也好,后天死也好,我马上就去陪你。你信不信。
他的神情有极大的痛楚和怜惜,说,你不要这样,溪南!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我爱了你四年,我们浪费了四年,你要补偿我。
沈栖迟有些吃力弯腰一把抱住我。他很少情感这样外放。他拥抱我,声音不稳,说,溪南啊,你怎么这样傻……
岱青开门进来院子,看到眼睛通红的我,说,咦?你们吵架了?
我不做声。
大哥你欺负小南瓜啊?
沈栖迟懒得理他,岔开话题,说,吃饭了吗?没吃让厨房给你做点。
岱青这才注意到沈栖迟一身青春装束,哈哈大笑,说,大哥,您这是闹哪出?谁给你穿成这样?
我瞪他,沈岱青!你什么审美啊,不觉得你大哥这样年轻了好几岁吗?
他笑弯腰,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鞋子说,小南瓜,气质出尘的沈大少被你搞成一个大学小男生?喂,小南瓜,大哥脚没有知觉的,他的鞋都是定制小羊皮的,你这就把这球鞋给我大哥套上?!太难看了。
我气结,打他。
沈栖迟淡淡说,不打紧,鞋子挺舒服的。
岱青说,大哥,你也太护着这丫头片子了,你脚都感觉不到,舒服什么啊!
我跳起来打岱青,他笑着逃走。沈栖迟也忍俊不禁。
厨房的张婶过来给我们果盘,也搭话说,我倒是觉得大少这样穿真好看,生的俊,穿什么都好看。
我们都笑了。
那晚岱青回来后,打断了我和沈栖迟的不快。他不再阴沉着脸,我也不再掉眼泪。因为第二天要出发,所以晚上他休息得早。
可能因为他又起床折腾了不少,他那阵子坐在轮椅上身体已经有些歪斜了。岱青因为明日大家要去他的别墅而兴奋,沈栖迟不忍弗弟弟的兴致,强撑着自己坐着。后来岱青发现他大哥的身体有点下滑,才赶紧让阿福帮他洗漱就寝。
晚上的时候,他眼睛状态不太好,不能读唇。
我们只能用手语。
——刚才是不是很不舒服?
我问。
他只是摇摇头。
——沈栖迟,我希望你在我这里不要逞强。
他看我脸色不好,加上白天我们有过争执,许是怕我又生气,他才说,可能是没有坐端正,我又有没力气撑起自己调整,稍微有点累而已。
果然,只要他能忍得住的不舒服,断然不会麻烦别人。其实只需要阿福抱起他的上半身,重新坐一次调整好就可以。这样的小事,他都不愿开口。
我帮他翻身,轻轻按摩他的后背。一边按摩,一边问他后背腰腹的知觉,原来,他从胸部以下到腹部隐约残损按压感,没有半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