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太阳早不知躲到了哪里,灰暗的乌云挤压着天空,像墨池中的汁水不停的翻滚。
数十驾大车和近百匹马行驶在驰道上,快速的往南行进。崔原透过纱帘看着车外,语气轻快:“要下雨了?”
甄荣好奇的看着他:“这样的天,正阳兄心情倒很不错?”
崔原笑了起来,“此行收获颇丰,显济难道不高兴?”
这倒是。
这次经刘氏牵线,崔原和甄荣与新近兴起于代郡以北的斛律部交易,不但售出商货的价格比以往多卖了一成,换来的战马价格更是低了近两成。
一匹战马五万钱,两成就是近万,一百匹是多少?
且喜事不止这一桩:原本以为从强阴预订的精盐怎么也要再等上两三月才能交付,崔原还想着回了洛阳以后,如何好好的告耿成一状。却不想回程时耿成一斤未少,尽数交货。
这一次,无论是崔原还是甄荣,均获利在百万钱以上,可谓是赚的盆满钵满。
多亏了东部都尉阎丰代为引荐,不然如何能结识代郡刘氏?
“正阳兄以为,该如何感谢阎都尉?”
崔原稍想了想:“挑两匹上好的战马,再奉上十根金铤,当能使阎都尉满意。”
此次贩来的战马皆是良驹,再优中选优,一匹如何也有六七万钱。十根金铤就是十斤金,又是近十万。两相合计逾二十万钱,抵得上阎都尉一年的俸禄,不低了……
甄荣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好!”
二人又商议着下次出塞的时间,及各运些什么商货。不知不觉,风就小了许多。
但不多时,就有手下来报,才知天上飘起了小雨。
怕马着凉,崔原催促商队加快行程,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东部都尉府。
提前就派快马送了拜帖,阎丰早早就候在堂中。听到亲信来报,说崔原与甄荣求见,他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两月以前,骤闻耿成要招抚流民,阎丰着实费了一番苦心。
不然流入强阴的流民不会有三千之众,更不会有耿成自掘坟墓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立的军令状。
自以为得计,阎丰很是高兴了几日,但谁能料到耿成竟真就煮出了盐?
虽说并非出自苦泽,而是从郡城、太原买来劣盐煎煮,但对阎丰来说,并无区别。
有了精盐,耿成就能买来粮食,强阴自然也就乱不起来。
不过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但愿崔原能带来好消息……
不多时,崔原与甄荣入堂问候,阎丰拱了拱手,并未起身。
千石之官,无论如何也称的上朝廷重臣了。既便崔烈是司徒,但崔原也只是崔烈族侄,且是一介白身,还不至于让阎丰倒履相迎。
一番寒喧,崔原和甄荣又奉上礼单,阎丰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便顺手放到了一边。又拿起了姐夫刘愉让崔原代来的书信。
看他神色淡然,连头都未点一下,崔原和甄荣心里一咯噔,又对视一眼:送少了?
若是阎丰一不高兴,去信让刘愉断了这条财路,损失的又何止是百万?
二人不由的有些懊恼,正想着如何补救,却听到咯咯吱吱的异响。
不知刘愉在信中写了什么,阎丰紧紧的攥着拳头,手背上隆起了根根青筋,眼中竟还闪烁着泪花。
信中就只一张薄薄的纸,已然发黄,一看就是陈年旧物。上面工工正正的写着一行字:贺姐兄喜得麟儿……
那时,阎丰才刚刚举官,被荐为东安阳(代郡治县)贼曹史。听闻姐姐诞下一子,他喜不自胜,偷偷卖了姐夫刘愉送他的座骑,打了一对虎纹金璧。
与金璧一道送往刘府的,还有这张贺笺……
睹物思人,阎丰下意识的就想起少年时的贫寒困苦,及姐夫一家对他的再造之恩。
若无刘愉,何来他阎丰的今日?
结果却是姐夫姐姐唯一的儿子因他而死……
阎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的直往下掉。不多时,信笺就被浸湿了大半。
崔原与甄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又不好问,只能低头装做看不见。
近有一刻,阎丰才平复了些心情,将信笺装好。
姐夫再无只字片语,却独独送来了这张贺笺,用意不言自喻。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阎丰心中暗恨,硬挤出一丝笑容:“家姐予信中提起了一些往事,一时情难自禁,让二位见笑了!”
崔原和甄荣忙起身做揖:“都尉姐弟情深,令人好不羡慕,何来见笑之言!”
阎丰不置可否,又拿起礼单看了看:“看来二位此行获利匪浅,某就却之不恭了!”
听到这句,崔原与甄荣才暗松了一口气。崔原又往下一拜:“多谢都尉搭桥铺路,指点迷津,如此大恩,正阳没齿难忘!”
“大恩谈不上,至多也就是穿针引线!”
阎丰轻轻一摆手,又状似随意的说道,“那强阴一行,又可曾随了崔主事的愿?”
崔原不知就理,也只当阎丰介绍他去强阴买盐、买秘方,是为属下分忧,所以没提受辱之事:“耿塞尉直言,制盐之法是耿氏不传之秘,故而不可能外售。但预购的一千石盐交付的却很是及时,算是意外之喜……”
一旁的甄荣恍然大悟。
怪不得崔原心血来潮,要买耿成的秘方,原来是受阎丰指点。
莫非阎丰动心了?
也算是人之常情,任谁看到日进斗金之术就在眼前,都会禁不住的眼热。
甄荣心中暗忖,下意识的看了看阎丰的脸色。乍一看。好似神色如常,气定神闲,但眼中好似透着丝丝得意?
他心中一动:这怕不止是动心,而是眼红,继而引得两虎相争……
不然他得意什么?
怕被察觉,甄荣连忙低下了头。又听阎丰说道:“二位倒也不虚此行……这奔波了月余,想必劳顿不堪,不如早些歇息……”
“谢过都尉!”
二人告辞,阎丰又遣退亲信,独自一个坐在堂中。
天色渐晚,堂中已起了灯。阎丰来到窗前,只见天色昏暗,乌云压城。
壁灯将阎丰的倒影拉的细长,忽来一阵微风,光影摇曳,再伴随“沙沙”的细雨声,仿佛一条毒蛇行过……
上月有回返的商队都还称,交了一百石盐的定钱已有近月,却连盐的影子都还未见到。而只将将月余,耿成就能将崔原和甄荣的一千石盐尽数交付?
一千石盐,合七千多石粮,又能让耿成支应一月!但也就是一月而已。
既然在他阎丰治下,他自然有理由让耿成的盐卖不出去。而且是让郭使君也无法辩驳的理由。
虽然离报仇还差的远,但水滴石穿,绳锯不断,迟早有一日能让耿成失去所有庇护,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暗暗盘算,堂外响起了敲门声,阎丰喝问道:“何事?”
“禀都尉,两刻前,逾百多车驾驶到城南,在城下扎营。城门队率以为是商队,前去盘问,才知竟是铁官令?”
姚铁官,他不在郡城好好打他的铁,来边塞做甚?
一想到足有百多驾车,阎丰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可知车中是何物?”
“队率人微言轻,不敢过问,只是请姚铁官并部属到了驿站。想来稍后姚铁官就会来拜会都尉……”
阎丰念头微转:“姚公德高望重,若等他拜会,岂不失礼?备车……”
手下的效率很高,前后一刻就备好了车马,载着阎丰直奔官驿。
姚正将将换好衣衫,听到阎丰前来拜会,且已到了门外,着实吃了一惊。
二人官品相当,皆为千石,虽常有交际,但只限公务。反倒因姚铁官脾气火爆,一点就着,郡中官吏就没一个与他亲近的。所以若论与阎丰的私交,也就比陌生人稍强一些。
来者是客,姚正出门相迎。二人寒喧几句,阎丰就直奔主题。
“麾下来报,说是城外车驾逾百,敢问姚公,装的都是何物?”
“粮!”
姚正言简意赅,转身又拿出一封过所(通关文书),递给了阎丰。
阎丰心中惊疑,但神色不显,不动声色的接过公文:“一百多车,岂不就是近万石,莫非……全是粮?”
姚正点点头:“自然!”
便是早有猜测,阎丰依旧脸色微变,只觉呼吸渐滞,胸口发闷。
郭缊,你行事何其偏颇?
见他脸色泛青,身体微颤,姚正狐疑道:“阎都尉可是有何不适?”
“哦……劳姚公挂念,应是受了些许风塞,无碍!”
随口应着,阎丰又接过文书,顺手打开。
略略一扫,他先是一愣,而后陡然暗喜。
只以为郭缊只是有失公允,一昧偏袒耿成,不想变本加利,连最后一丝脸面都不要了?
姚铁官之所以拉这么多粮来,竟是为了向耿成换炭。
而耿成的炭又是从哪里来的?
耿成擅自招抚流民,郭缊尚能以“依大汉律,边县、边塞徒民实边,屯田练兵,主官以下皆功加一等,是以耿成有功无过”而辩驳,那这次呢?
予边塞开山伐树,等同于破坏边防,这可是板上钉钉的重罪……
阎丰徐徐吐了一口气,慢慢合上文书:“姚公也是糊涂,即知耿成犯下了大罪,不检举也就罢了,反倒助纣为虐?”
耿成犯下了大罪……这从何说起?
姚正稍稍转念,又猛一拍额头:“此事怪我:因事涉军机,知情者只寥寥几人,故而都尉不明就里。不过使君早有交待,令我路过都尉府并障城时,将内情知会予阎都尉与于障候……
本该甫一入城就去拜会都尉,奈何突遇风雨被淋了个通透,是以姚某就先来了驿馆,准备收拾收拾就去,不想都尉捷足先登……”
姚正声情并茂,越说越是兴奋。但阎丰心却是越来越沉,仿佛压了一座巨山。
“如此说来,等同于耿成用盐向朴兰等部买来木柴,而后在城北烧炭?”
“正是如此!”
“姚公莫不是弄错了,那白炭真有这般神奇?既然如此,为何不见有只字片语流传于世,偏偏耿成刚来强阴,就横空出世?”
“姚某炼了三十年的铁,锻了半辈子的甲,还能看错?莫非阎都尉在讽我技艺不精?”
阎丰的心猝然一沉,本能的解释道:“姚公误会,阎某绝无此意!”
姚正性情如何举郡皆知,火气上来连郭使君也照怼不误,又有什么理由替素未蒙面的耿成做假?
他更是言之凿凿:如今各郡皆在提前征收炭税,初步预估可征粮四万石有余,所以今日这一万石只是首批。
不日,剩下的三万石也将陆续运到强阴。如此一来,耿成半年之内都不用再为粮食发愁……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阎志的心脏猛的缩了一下,只觉一股气血冲上脑门,眼中竟有了虚影。
枉自己之前还以为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自己能禁止商人将粗盐运到强阴,也有办法让耿成的精盐卖不出强阴。但如何才能阻止铁官府不买耿成的白炭?
断不了粮,强阴就不会乱,自然不能无端将耿成问罪斩杀。
那自己还能用什么方法报仇?
总不能破釜沉舟,一不作二不休。真要如此,自己无非是一逃了之,但家小、姐夫一家又如何幸免?
不,定然是有办法的。
既然你要招抚流民,徒民实边,那我就让你招个够……
阎丰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草草一揖:“夜已深,阎某就不叨扰了……”
看着他的背影,姚正满腹疑窦:这阎丰做事怎没头没尾,说话也是只说半截?
但管那么多做甚?
安安稳稳的将粮食运至强阴换回白炭,尽快回郡城打铁才是正紧。
想着离强阴只有两日的路程,姚正逾发迫不及待。唤驿正备了饭食,匆匆吃了些便早早睡下。
次日刚天亮,他就起了身,催促部属尽快启程。
阎丰亲自将姚正送到城外,然后立在城上看着远去的车队,神情变幻,忽明忽暗。
直到车队渐行渐远,眼中已有些模糊,阎丰才一声沉喝:“李达!”
“末将在!”
“可曾备好了兵马?”
“已备好多时,只待都尉示下!”
“好!”
阎丰重重的吐了一口气,“随我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