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船队一路行到了博州澄湖。
大船周围排列着值守的侍卫,赵学尔站在甲板上,望着清澈碧绿的湖水,想起那个仪姿卓越、宛若天人的女子,思绪万千。
十六年前。
赵同从岳父家接回年仅八岁的赵学尔。
他们需要在澄湖码头坐一个时辰的船才能到家。
他们像往常一样去码头等船,谁知却突然来了许多官兵。
那些官兵围守在码头,把等船的人都往外赶:“太后驾临,澄湖禁行三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官兵没有事先通告,就直接围了码头。
等船的百姓们就算再有急事,怨气再大,也不敢公然与官兵冲突。
性子弱些的人赶紧往外走,唯恐被官兵寻由头找晦气,脾气暴躁些的人则一边往外面走着,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地。
赵同领着赵学尔焦急地走在人群中。
赵学尔天真地问道:“禁行三日?那我们就不能坐船回家了,父亲,我们今天晚上睡哪儿呢?”
赵同也在为这件事情发愁。
若是平常,他们坐船渡过了澄湖,再走一个时辰的路,天将将黑的时候,他们就到家了。
可现在没了船,若是走陆路,得绕两倍远的路程,估计到家的时候就得半夜了。
一来晚上不安全。
二来......
赵同捏了捏身上破旧的钱袋。
里面没有多少铜板,只刚够他们父女俩的船资。
他看了看四周,澄湖边上人声嘈杂,焦急的,抱怨的,都是和他们一样被拦在码头外边的乘客。
他努力寻找,终于看到码头边上有一个亭子,他带着赵学尔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亭子里已经或站或坐地挤了不少人,赵同靠坐在一根柱子旁边,赵学尔依偎在他的怀里。
夕阳西下,湖风掠过,衣着单薄的赵学尔打了个喷嚏。
赵同把赵学尔抱紧:“还冷吗?”
赵学尔点点头。
如今只是初秋时节,白日里虽然还不觉得,晚上却显出几分冷清。
尤其湖边雾气氤氲,湖风一吹,仿佛冷到了骨子里。
赵同见赵学尔冻得发抖,想着若是在这亭子里过一夜,只怕孩子就要冻病了。
他四处张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
可惜这湖边码头实在空旷,除了这透风的亭子,其他地方更是连片瓦都没有。
赵同的视线扫到远处的湖边,那里生长着一大片芦苇,顿时眼前一亮。
虽然现在还不是收获的季节,但若是能找到去年没有用完的芦苇垛,在芦苇垛底下过一夜,岂不是很暖和?
赵同抱着赵学尔沿着湖往偏僻的地方找去,走了好几里路,终于找到了一个芦苇垛。
他欣喜过望,跑了过去,从芦苇垛中抽出几捆放在一旁,然后把赵学尔放进芦苇垛底下,问道:“学尔,这里暖和不?”
赵学尔高兴地道:“嗯,这里好暖和。”
赵同笑道:“好,那我们今天就在这芦苇垛子底下睡觉啰,学尔高兴吗?”
赵学尔道:“高兴!”
赵学尔窝在赵同的怀里,躲在芦苇垛底下过夜。
依稀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赵同轻声叫醒。
“学尔,父亲等下要出去,你要一直呆在这芦苇垛子底下,不要动,等父亲回来接你,知道吗?”
赵学尔迷迷糊糊地问道:“你去哪儿?”
赵同道:“去湖上救人,若是......若是父亲没有回来,你就等有官兵搜查的时候再出来,然后告诉他们父亲去救太后了,知道了吗?”
赵学尔道:“救人危险吗?”
赵同轻笑了一声:“不危险。”
赵学尔乖巧地道:“知道啦。”
赵同摸了摸赵学尔的小脸,然后从草垛子底下爬了出去。
他用几捆芦苇把赵学尔掩住,直到从外面看不出来里面有个人,才拿上一个灯笼状的草把子,拖着湖边的破旧竹筏和竹篙下了水。
赵学尔听过太后这个“名字”,沈方人与她说过,太后很厉害,管着他们南唐,多亏了有太后,如今女人的日子好过多了。
可她也曾经听赵同嘀咕过,说太后是个坏女人,她抢了儿子的东西,不肯还给他。
赵学尔不知道太后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也不知道赵同为什么要去救他口中坏女人。
更不知道赵同说他若是“没有回来”,并不是指的一时被耽搁了回不来。
她困得很,芦苇垛子里又暖和,便迷迷糊糊地窝在里面又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远处隐隐传来厮杀声。
赵学尔被吵醒了,她扒开芦苇垛子往外看,天已经大亮了。
可是赵同还没有回来。
她既担心赵同,想出去看看,又实在害怕外面的声音。
只好听赵同的话一直藏在芦苇垛底下,探着头观望着湖面上。
远远的能看见一艘大船,只看得到一些人影在动,却看不清究竟哪个才是赵同。
厮杀声渐渐地淡了下来,听不清了。
赵学尔还没有等到赵同回来。
她忍不住从芦苇垛底下爬出来,站在澄湖边上踮着脚张望着大船的方向。
忽然湖里有个黑衣人浮出水面冲上岸来,也许是杀红了眼,他看见了赵学尔便不自觉地举刀就要砍下来。
赵学尔看着这把离她已经很近很近的刀,下意识的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张床上,翻起身就看见赵同躺在她的身边。
赵同浑身都是绷带,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迹。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赵学尔不知道该怎么办。
揪着赵同的衣袖坐在床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好一会儿,一个侍女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她一见赵学尔就惊喜地道:“你醒啦,哎哟别哭啦,没事啦,你被一位校尉救了,你父亲也没事,中间还醒过来看过你呢。”她放下水盆,过来把赵学尔牵下床去,给她理了理衣服:“太后说等你醒了就带过去见见,跟我走吧!”
赵学尔被牵着来到了一处十分讲究的院子。
院子里的人都形色匆忙地在收拾东西。
进了院子,来到屋檐下。
牵着她的侍女拉住了另一个行走得很匆忙的侍女,攀谈了一会儿。
第二个侍女进了里面的屋子,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她对赵学尔道:“跟我走吧。”
她把赵学尔带进了一个小隔间,轻声道:“太后正在与大臣们商谈正事儿,你坐这等会儿,大臣们走了就会召见你。”她指了指桌上:“这儿有吃食,也有茶水,你要是饿了就自己拿东西吃,渴了就自己倒水喝,乖乖的坐在这里不要动,知道了吗?”
赵学尔乖巧地点着头,学着那侍女的样子轻声道:“知道了!”
那侍女拍了拍她的脑袋,道:“真乖。”
然后快步出去了。
赵学尔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等着,里边陆陆续续有谈话声传来。
桌旁有个炉子,上面放着水壶。
水都烧开了,里面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忽然她听见里面传来“赵同”两个字,这是她父亲的名字。
赵学尔听见父亲的名字就忍不住好奇,往屋子里面走去。
她趴在门框上朝里瞧,只见一位气质华贵的夫人高坐南面,四五个或是着官服,或是穿铠甲的人恭敬地坐在下首回话。
羽林军中郎将董重道:“黑衣刺客本来企图先在水下破坏龙船,然后趁乱刺杀殿下,幸而我们早有了防备,没让他们得逞,很快便控制住了局势。”
太后点了点头:“那个向我们燃烟示警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董重道:“已经派人去核查过,赵同在承州参军,是守城门的什长。他父亲曾经任职博州文封县县尉,名叫赵永清,但是十多年前就病死了。赵同年少时家道中落,为了养家,弃笔从戎。赵永清生前给赵同定过一门亲事,是博州赤封县主簿沈惟良的女儿。”
“这次是赵同回家探亲,去岳父家接女儿,回家的路上碰上了刺客才向我们燃烟示警。至于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刺客的刺杀计划的,还没来得及说就又昏了过去,等他醒了我们才能知道了。”
太后道:“这么说来赵同还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了,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了。等他醒了,问清楚要是没什么可疑的,就给他安排个好点儿的职位。”
中书侍郎姚厚德道:“是。”
董重又道:“殿下是到了博州以后临时决定游澄湖的,聚集这么多刺客提前埋伏在湖里,短时间内是做不到的,想必是一路跟随我们的船队伺机下手。殿下,这件事情一定要深究,查出幕后策划之人,辨认清楚那些刺客的身份,搜捕他们的同党和家属,株连九族!”
吏部侍郎魏可宗忙道:“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殿下,您不畏人言,代天子执掌朝政,是不忍心百姓受苦,仁德兼济天下。那些后宅内院的老幼妇孺对刺杀之事毫不知情,他们何其无辜?株连之法太过残忍,有违殿下仁者本心,请殿下体恤百姓生存不易,免去株连之责。”
姚厚德也道:“伊尹以仁德治国尚且受人猜忌,殿下若是大行屠戮之事,只怕将永为世人诟病。”
董重眉头紧皱:“难道就这么算啦?以后岂不是都要......”
太后摆了摆手:“算啦,自从皇帝成年那天起,想我死的人就太多了。杀了这些别有居心和鼠目寸光的人倒没什么,惊扰百姓不得安宁却不是我的本意。幕后主使之人,株九族;刺客和同党,有一个算一个;其他的,就算了。”
“是”众人应声退下。
赵学尔听这些人说了一回话。
除了那个穿铠甲的人说她家的事情听得比价清楚,其他的都不是很懂。
只知道那个贵妇人十分厉害,这些当官的人都要听她的,她杀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
赵学尔见他们往外走出来,赶忙跑回小隔间里坐好。
伺候在太后身边的侍女道:“殿下,赵同的女儿已经醒了,在外面候着,您可要见见?”
太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点头道:“嗯,让她进来吧。”
这侍女往外走去。
见外面的宫女太监们都行色匆匆地收拾着东西,乱成一团。
她便耷拉着脸,不高兴起来。
她把赵学尔牵进屋里,对太后道:“这些人真是,到了外面就没有规矩了,跑来跑去地不成体统。”
太后道:“算啦,临时改变行程,时间是紧促了些,不要叫掌刑的人知道,不然他们一个个儿的又要挨板子了,你私下里说说他们就行了。”
侍女牵着赵学尔来到太后面前,轻声道:“快给殿下行礼。”
赵学尔呆愣楞地站在那里不动,她不知道要怎么行礼。
太后也不计较她无礼,招手道:“过来。”
赵学尔乖乖地走到太后跟前。
太后问道:“你们昨天怎么会在澄湖边上?”
赵学尔道:“在湖边等船。”
太后道:“那怎么不在码头等?”
赵学尔道:“码头那里太冷了,芦苇垛那里暖和。”
太后道:“那怎么不去住客栈?”
赵学尔道:“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是父亲带她去芦苇垛底下过夜,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去住客栈。
太后看看赵学尔身上洗的发亮的衣裳,顿时有些心疼,如此初秋时节,竟然还穿的这么单薄。
她对侍女道了声“拿件衣服来”,然后拉着赵学尔的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
赵学尔道:“这里很暖和,我不冷。”
“不冷就好。”
太后揽着赵学尔,继续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有刺客要行刺我?”
赵学尔不解地道:“什么刺客?”
太后道:“那些黑衣人。”
赵学尔道:“不知道。”
她昨晚在芦苇垛底下睡得很香,不曾看见过什么黑衣刺客。
太后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道:“你父亲昨天为什么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赵学尔道:“父亲说去救人。”
太后道:“救谁?”
赵学尔道:“救太后。”
太后看着这个和她一问一答的小丫头,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的问题,一点儿也不怕她。
她知道赵学尔没有说谎,却突然想要为难一下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赵学尔道:“你是太后。”
太后道:“你是因为早知道我就是太后,才故意说你父亲是去救我的吗?”
赵学尔道:“不是,刚才那个姐姐说你是太后,我才知道你是太后的,但是我父亲昨日就去救太后了。”
太后道:“你怎么知道你父亲是去救太后,而不是去救黑衣人?”
赵学尔道:“我父亲告诉我的啊,他说如果他没回来,有官兵来问我,就跟他说父亲救太后去了。”
太后先是愣住,而后叹气:“你父亲......真是用心良苦。”
她在澄湖被刺杀,事后必然会在附近大面积地搜索刺客的同党。
赵同父女藏身湖边,若是被官兵发现他们知情不报,必是死路一条。
想必赵同是担心他若是因为报信而被刺客杀死,所以才提前教这个小女娃说话,好让官兵发现她的时候能够善待她,甚至能够大发慈悲地送她回家。
太后被赵同的父爱感动,她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侍女道:“去跟中书省的人说,赵同救驾有功,是官宦子弟,又不畏艰险,征战沙场,尽忠报国,就升......承州刺史吧。”
“是”侍女应声退下。
赵学尔的人生,从此改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轻而易举将她从平民小丫头变为官家女公子的人。
那是她父亲一直想做,却一直也做不到的事情。
她谈笑间就能改善她的家境,就能免去几十个人的责罚,就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她就在她的身边,就在她的眼前,赵学尔却觉得离她好远好远,就像天边的云彩,光芒万丈,耀眼无比,却可望而不可即。
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像太后一样厉害呢?
从那时起,才又有了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