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尔回到北辰宫的时候,宫人禀报说孟夫人求见,她正想知道孟廷究竟为什么那么做,让人即刻宣孟夫人进殿。她本来憋着一股火气想要质问孟夫人,可当孟夫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妆也花了,头发也歪了,连衣服都穿得歪七八扭,竟然没有半点官夫人的体面,她忽然就发不出火来。毕竟犯错的是孟廷,孟夫人跟着担惊受怕已是可怜,何必还要迁怒于她呢?
赵学尔极力忍耐住胸中的怒气,冷冷地道:“你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夫人是来向赵学尔求救的,自然不敢隐瞒,跪在地上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自从孟廷和赵学尔相认,李复书对其论功行赏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孟廷是赵学尔的救命恩人,孟廷一时成为了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拉拢攀附之人络绎不绝。其中有个商人经过层层关系,最终通过孟廷旧日的一个同僚介绍到了他这里。他的同僚说那商人很会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渐渐的便有人眼红上门找茬。因为找茬的人在朝中有些势力,所以那商人每次吃了亏都只能自己吞下去,最后那商人被骚扰得生意做不下去,这才托人找关系,希望用每年收入的三成换得孟廷的庇护。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找孟廷呢?自然是因为他是赵学尔的恩人。那商人以为只要有了孟廷的庇护,就相当于得到了赵学尔的庇护,而这世上除了皇帝,还有谁能比赵学尔更厉害呢?只要他能搭上赵学尔这条大船,就再也不愁被人欺负了。
孟廷被那商人恭维得五迷三道,想着这也是在做好事,便答应了那商人的条件。
“好事?”赵学尔气笑了:“孟廷收受贿赂,盘剥百姓,他竟然还觉得他是在做好事?”
孟夫人赶紧辩解道:“不是将军要的,是那商人主动给的。将军从来没有主动问他要过一分钱,更没有强迫他做过任何事情。将军只不过是拿钱替人挡灾,可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赵学尔道:“若不是因为官员们都像他一样不作为,不收钱就不办事,那商人会每年主动给他三成收益吗?孟廷虽是武官,但也享受百姓的供奉,听闻百姓受了刁难,不想着帮忙寻求当地官府的帮助和律法的保护,倒想着拿钱替人出头,他究竟是南唐的官员,还是街头上的地痞流氓?”
孟夫人道:“可也不只有将军这么做,外头的官员都是这么做的。就算将军不收,那商人也会找其他人,到时候也只会便宜了别人,而且说不定别人会要得更厉害,那商人只会更倒霉。”
“这么说他还有理了?”赵学尔气极:“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像孟廷这样的官员太多了,才弄的朝廷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
孟夫人见赵学尔生气,赶忙改口道:“不不不,是我错了,将军也错了。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刚才刑部来人把将军抓走了,求皇后救救将军。”
赵学尔嘲讽道:“既然孟廷说他拿人钱财是在替人做好事,你又说他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你怕什么?等刑部查明他非但没有违法,反而做了好事,报给皇上知道,说不定皇上还要赏他呢。”
孟夫人道:“将军本以为只是替人撑腰那么简单,谁知那商人有了后台便狂妄起来,竟然干起了兼并土地的勾当。”
她现在只恨那奸商太不安分,连累孟廷也受了牵连。自从孟廷升了四品官之后,又自持有赵学尔这个贵人在,他们便以为有朝一日孟廷一定能够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而她也能够成为人人称羡的公侯夫人。可现下不但封侯拜相无望,连性命都快没了。
赵学尔见孟夫人只一味地责怪那商人,到现在还不知错,失望至极。
她闭了闭眼睛,道:“就只有兼并土地吗?”她在李复书那里看到的札子上列举的孟廷的罪状可不只这些。
孟夫人不敢看赵学尔的眼睛,低头嗫嚅着道:“还有……还有杀人……灭口。”
“砰”的一声,赵学尔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愤怒道:“自我与孟廷相认,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我和皇上不但将他官升数级,还有赏赐无数,如今就算在京都你们也是数得上的人家了。我是少了你们吃的还是缺了你们穿的,你们竟然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孟夫人头摇如拨浪鼓,连连喊冤:“将军对兼并土地和杀人灭口之事毫不知情,都是那奸商擅作主张啊。”
赵学尔道:“既然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那你只管不理就是,受财不枉法赃最多也就是流放三千里,死不了人。”
南唐律法规定,受财枉法赃,一尺杖一百,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满十五匹处绞刑;受财不枉法赃,一尺杖九十,满三十匹加役流。所以受财不枉法赃最多不过流放三千里,外加三年劳役,要不了命。既然孟夫人坚称孟廷只受财,不枉法,那她也不必着急了,只等孟廷服完刑期之后把人接回来就是。
孟夫人见赵学尔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心急如焚,她迅速爬到赵学尔脚下,以头抢地,苦苦哀求赵学尔救孟廷一命。
赵学尔冷眼看了一会儿,把憋在胸中的一口怒气发泄了出来,才问道:“你还要隐瞒吗?”
孟夫人抬头看了赵学尔一眼,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这才老实交代:“皇上登基半年后就开始严厉打击土地兼并,并且这两年来成效显着,许多达官显贵都受到了牵连,将军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那奸商兼并土地被人告发闹到了当地官府,将军本来不想管这件事情,并且还要把之前收的那些钱给退回去。可那奸商却坚决不收,还说将军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兼并土地,但他收了好处的件事情若是爆出去,就算他说没有参与也不会有人相信。”
“将军说眼下又是打击兼并土地,又是整顿吏治,形势极为严峻,这件事情若是让人发现了,咱们家就算是完了,而且恐怕还会牵连到皇后。将军思量再三,这才给当地官员去信,让他们把事情压下去,并且要求那奸商尽快妥善解决这件事情。将军本来以为那奸商会好好安抚受害人,谁知他见有人善后就更加变本加厉,竟然将举报他的那家人……杀……了。将军这才知道他是上了贼船了,可是这时候再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呀。将军只能多次去信让当地官员帮忙隐蔽处置,并且嘱咐奸商不可再胡作非为,尽力隐瞒此事。可惜,却还是让姜无谄听到了风声。”
后续的事情不用她说赵学尔也知道了,事情闹到了李复书面前,孟廷也被抓了起来。
孟夫人终于交代清楚所有的事情,一口气泄了出去,顿时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伏在地上呜咽哭了出来。
若是寻常,看到孟夫人这副可怜模样,赵学尔定会心生怜悯,并且体贴地命人照顾周全。但现在,她只冷冷地看了孟夫人一眼,道:“所以你昨天特意进宫来送云锦羽衣和银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吧。因为姜无谄回来了,你们担心他会向皇上告发,所以想让我向他施压把这件事情瞒下来,或者去向皇上求情?”
孟夫人低着头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赵学尔道:“我昨天就说过,你所求之事若是危害国家民生,我必不会答应。”
“皇后,您若是不救将军,他会没命的!”孟夫人不要命似的拿脑袋往地上撞,苦苦哀嚎,不停地求赵学尔救命。
其实经过昨天送银票和云锦羽衣被拒之后,她已经知道赵学尔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了。她和孟廷本来商量着再想其他的办法解决,谁知道这么快就来人把孟廷抓走了,留下她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不求赵学尔帮忙,她又能去求谁呢?她已然走投无路,只得放下所有的尊严和体面,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赵学尔垂着眸子,沉默,可怕的沉默。
“皇后,求您看在将军曾经救过您的份儿上,救救他吧!”孟夫人磕一个头便喊一句,好看的鎏金雕花玉砖上渐渐浸出了血色,鲜血从额头流到眼角,满脸血泪,骇人极了。但她却仿佛不知疼痛,一下,一下,又一下,似乎只要赵学尔不答应,她就永不停歇,她在用性命换孟廷一个生机。
血泪溅在赵学尔雪白的缎面绣花鞋上,渐渐晕染开来。赵学尔透过那丝丝缕缕的血色,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芦苇垛旁边的那一幕。黑衣人从水中一跃而出,带着血腥味的刀锋从头上落下,鲜血低落在她的额头,紧跟着那把连澄湖的水也洗不干净的长刀也会落下来,她知道她要死了,她再也没办法等到父亲一起回家。她闭眼的那一刻,一个身着铠甲的人从黑衣人背后高高跃起,只是那一眼,她便记住了他,是他救了她。那时的孟廷,在年幼的赵学尔的眼中,高大威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