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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义气无用

  牢房。

  孟廷抱腿靠坐在墙角,仰头看着那一小扇透着微光的窗户。

  短短十几日,他竟然已经须发花白,颓堕委靡得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只有那日渐暗沉的眼神中仍留有一丝光亮。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他以为是狱卒在行走,并没有在意。

  直到脚步声停在他的牢房门口,并且响起铁锁链被打开的声音,他才缓缓回过头来。眼中仅剩的那一丝光亮淹没在眼睫投下来的暗影里,却又在看见来人的瞬间迸发出巨大的足以照亮这灰暗牢房的明亮:“皇后!”

  开门的狱卒早已经退了下去,此时站牢房门口的赫然是赵学尔,身旁只有不为一人相陪。

  赵学尔身着素衣环钗,系着宽大的黑色披风,冷峻的面庞难掩疲惫之色,在见到孟廷模样的时候微微动容:“你……”

  她想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可她明明知道牢房的日子不会好过,却从未让人给过孟廷特殊的优待,此时再来关心,连她自己都觉得是雨后送伞,虚情假意。

  她又想问,你是否知错,可否后悔。

  可当她写下那两个字的时候,这个问题便再没有了意义,反正无论孟廷知不知错,后不后悔,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思索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孟廷一见到赵学尔便激动万分,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双掌伏地,颤抖着哽噎出声:“臣……罪臣有负皇后恩德,罪该万死。”

  他知道他真的罪该万死,但是他不想死。

  他每每心中害怕,却又倔强的想着,他可是当朝皇后的救命恩人,只要赵学尔不同意,谁敢轻易定他的生死?

  他知道赵学尔可以救他,并且是他唯一的希望。

  可这些日子以来,赵学尔从来没有传过只言片语让他安心。

  赵学尔究竟会不会救他,他不知道。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在死的威吓和生的期冀中煎熬着,绝望地渴望着希望。

  直到今日赵学尔的出现,令他喜极而泣,他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

  那一眼的惊喜赵学尔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她抿了抿唇道:“你起来说话。”

  孟廷身子伏得更低,泪流满面:“皇后何等金尊玉贵,却因为罪人而涉足此藏污纳垢之地,我实在无颜再见皇后。”

  他惊喜于赵学尔的出现,又悔恨于曾经做下的错事。

  前一刻还风光无限,后一秒便沧海桑田,他早已经后悔,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想尽一切办法隐瞒,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他终究还是要面对律法的制裁。

  幸而……赵学尔来了。

  看着救命恩人落得如此模样,赵学尔也红了眼眶,她躬身亲手去扶:“起来……”

  孟廷连连后退,仍然不肯抬头:“罪臣身上脏污,面目可憎,不敢污了皇后的手和眼,您就让我跪着回话吧。”

  几番拉扯孟廷都不肯起身,卑微得仿佛浮光里的尘埃,轻轻一口叹息便能令他跌宕飘摇。

  赵学尔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跪下来与他说话。

  “皇后这可使不得。”孟廷吓得不知所措,想要扶赵学尔起来,却又不敢触碰,只能连连避让,以头抢地。

  赵学尔诚恳道:“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早该三拜稽首以谢再造之恩,却因为一些世俗规矩而欠缺了礼数,现在我便补上这一礼,还请救命恩人受礼。”说着便当真规规矩矩地向孟廷磕了三个头。

  孟廷更是惊恐万状,浑身瑟瑟发抖,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自古以来,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臣子忠于君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论臣子立下多大的功劳,从未听闻有君主跪拜臣子的先例,至少没跪过活人。

  帝王如此,皇后也是一样,此时赵学尔违背三纲五常跪谢救命之恩,孟廷感动有之,但更多的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兆。

  赵学尔磕完了三个头才在不为的搀扶下起身,她难过地看着匍伏在地上的身影,酸涩之意迅速涌上眼眶,不忍心地侧身面向灰暗的墙壁,轻声道:“你放心,你的妻儿家人我定会替你照顾周全,除此以外,你……可还有憾事?”

  呼吸在一瞬间凝固,孟廷缓缓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赵学尔,他希望赵学尔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

  但得到的却是背对的身影和回避的视线,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许久,他终于死心,复又佝偻着身子,匍伏于地,眼中的最后一抹光亮也随之消散殆尽。

  几日后,北辰宫。

  赵学尔在内书房写字,如鱼在偏厅招待宫中的大管事们,不一会儿,管事们齐聚坐定之后,如鱼来请赵学尔去议事。

  赵学尔今日衣着极为素淡,且写字的时候神色肃穆,听了如鱼的禀报之后,没有立即前往偏厅议事,头也不抬地道:“你先去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我稍后再去。”

  前些日子因为孟廷的事情,已经耽误了许多宫务没有处置,但如鱼看了眼赵学尔写的字后,什么话都没有说,便恭敬地领命而去。

  赵学尔又写了几个字,数量差不多了,便取来一根火折子,引燃一张带字的纸,投入一旁早就备好的瓷盆中,然后把刚刚写的那些字一张一张地放入盆中燃烧。火焰在盆中蔓延,“奠”字隐约可见,宫中不能烧纸,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以寄哀思。

  不一会儿,不为捧着一个匣子进来道:“已经按您的吩咐备好了丧银,一些碎银子和铜钱共一百两,我这就给孟夫人送去。”

  赵学尔这才抬起头来,颔首道:“这样最好不过。孟家刚被罚没了家产,你此去替我祭拜孟廷,切记凡事不可太过张扬,但若是有人欺负孟家人,你也要帮衬一二。回宫之前你再回一趟家里,嘱咐父母亲日后多照拂孟家人一些。”

  不为应诺离去。

  赵学尔看着不为离开的背影,希望孟家人能够渡过难关,才不负她对孟廷的承诺。

  孟府。

  今日给孟廷治丧,孟府处处挂白,只是门口却无一人招待来宾,也无一辆祭吊的马车。

  不为径直入了厅堂,灵堂便设在此处,墙上挂着一块写着“奠”字的白布,旁边有一对挽联,堂中一口薄木棺材,旁边一个烧纸的火盆,便再无其他装饰,布置极为简洁。而祭奠之人除了孟夫人和孟家的几个儿女之外,也再无旁人。

  不为以前常常听孟夫人和赵学尔说,今日赴这家宴,明日赴那家宴,宴会之多令他们夫妻二人应接不暇。而此时不要说根本没有看见那些人的身影,便是他们府上的家奴都没来一个。

  不为唏嘘一阵,便上前烧香送纸,跪拜祭奠。

  连赵学尔都给孟廷磕过头,她此番替赵学尔来祭奠孟廷,自然也不敢敷衍了事。

  规规矩矩地行过礼后,她走到跪在一旁的孟夫人和孟家儿女们跟前,递上随身带来的小匣子道:“我奉皇后之命前来祭吊孟公,还请孟夫人和各位公子、女公子们节哀。这是皇后赐下的丧银,特意兑换的碎银子和铜钱,孟夫人先拿着应对些日子,过些时日有机会我再出宫来看您。期间若遇着任何难处,您可到赵国公府上求助,国公爷若知道是孟家的事,必定不会推辞。”

  孟夫人身着粗麻丧服,神情悲伤已至麻木,若非儿女们在背后支撑着她,只怕她早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她闻言缓缓抬眸看向不为,又看向不为手中不大的木匣子,眼泪簌地滑落下来。

  自孟廷出事之后,她到处求告无门,眼下孟家被罚没了家产,她既要操心一大家子的生计,又要给孟廷治丧,平日里来往的人家此时无一人伸出援手,这期间经历的心酸苦难,令她万念俱灰。

  不为口中的赵国公府日后能不能指望得上还不一定,可那一小匣子她曾经或许并不放在眼里的银钱,现下却是这一大家子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她颤抖着接过不为手中的匣子,哽噎着磕头谢恩。

  突然一个身影冲上前来,一把掀翻孟夫人手中的匣子,大声嚷嚷道:“不要皇后的臭银子,要不是皇后我父亲也不会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孟夫人大惊失色,当即全力反扑过去,把说话之人禁锢在怀里,一边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一边惶恐道:“小儿无状,不为姑娘千万莫怪。”

  孟家年长的儿女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围拢在孟夫人身旁帮忙压制那小童,还不时地觑着不为的脸色,唯恐不为发怒。

  不为方才和孟夫人离得近,连带着也被撞了一个趔趄。

  她站定之后立马看向制造慌乱的人,竟然是一个才只八九岁的小童。

  但她并没有因为肇事之人年纪小而放过此事,盯着小童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是谁害死了你的父亲?”

  刚才这小童的话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小童奋力挣扎想要说话,孟夫人却把他钳制得更紧,慌忙道:“小儿刚失去了父亲,伤心至极乱了神志才会胡言乱语,不为姑娘千万不要当真。”

  不为却不理会她,大声喝到:“你放开他,让他自己说。”

  孟夫人当然不肯放手,只苦苦恳求不为放过那小童。

  不为说得烦了,三两步上前抓着孟夫人的手,一个巧劲儿翻转,便把那小童抓在了手里,拉到一旁认真问道:“你说,是谁让你诋毁皇后的?”

  小童在她手上拼命挣扎,一边乱挥乱舞,一边大喊大叫:“就是皇后害死我父亲的,父亲救了她,她却拦着不许给父亲议功,就是她害死了我父亲,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不为怒目圆睁,她虽然知道这小童心里对赵学尔不敬,可当真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气得火冒三丈。

  这一气,手上的力道便大了。

  小童肩上吃痛,哇哇大哭:“你放开我,放开我。”

  不为盯着小童看了半晌,虽然还是拘着不放,但终究稍稍松了力道。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懂得什么,还不是大人们说什么他就学什么?

  她转头看向早已瘫倒在地上的孟夫人,和吓得缩在孟夫人身后的孟家儿女们,心想皇后心心念念惦记着他们,可他们却在心底里怨恨皇后没有救孟廷,甚至还觉得是皇后害死了孟廷,可真是群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锐利的目光再没了最初的怜悯,孟家人吓得瑟瑟发抖。

  尤其是孟夫人,以往每次见面只觉得不为是个憨厚热情的小姑娘,却不知道小姑娘还能变得这样恐怖。

  不为向来最是维护赵学尔,不允许任何人对赵学尔不敬,她本想发作一番,但想起今日出宫前赵学尔交代她的话,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可若就这么放过这家人,她又气不过。她撇了那小童一眼,最后看着孟夫人和孟家年长的儿女们,颇具恶意地道:“你父亲当官却没个当官样,收人钱财,害死了人命,于国法不容,这才被判了死罪,与皇后没有半点关系。你可记住了,若是你日后有机会当官,可千万不能学你父亲。”

  这话听着是对那小童说的,但实际是说给孟夫人和孟家的其他人听的。

  孟家人果然羞愧难当,其他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除了孟夫人满面哀戚瞠目结舌,像是受了极大的冤屈。

  不为却毫不怜惜,她发泄一通出了口恶气,便随意地说了两句告辞的话离开了。

  她刚走到厅堂外面,忽然身后传来声嘶力竭地惨叫声,随后便听见孟家儿女们急切地唤着:“母亲,母亲!”

  不为立即转身回去,小跑着回到灵堂,一群人围在孟夫人身边,她也不知道孟夫人怎么了,赶忙扒开人询问:“孟夫人,你怎么了?”赵学尔曾经答应过孟廷照顾他的妻儿家人,若是孟夫人真被她气出了好歹,只怕日后赵学尔知道了会怪罪。

  孟夫人匍匐于地,闻言缓缓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掩住口鼻的衣袖上赫然一抹殷红,孟夫人又流下泪来,面上血泪交融,令人触目惊心。

  “母亲,母亲您怎么样?”孟家儿女们又是一片慌乱。

  饶是不为觉得自己有理,此时见到孟夫人如此模样,也不由得后悔自己方才话说得太重,赶忙道:“你们照顾孟夫人,我去请太医。”

  还没有动身,便被孟夫人叫住:“不为姑娘留步。”

  孟夫人不顾儿女们的阻拦,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面上没有一点血丝,虚弱的声音中却又不乏坚定:“不为姑娘,我知道你是皇后身边的贵人,可你也不能污蔑我家将军,他从来就不是奸恶之人。”

  她虽然害怕不为向赵学尔告状,从此失去了最后的靠山,却也不能任由不为贬低孟廷,毁掉孟廷在孩子们心中的形象。

  无论孟廷是什么样的人,不为知道她都不应该在此时与孟夫人置气,轻声劝道:“孟夫人不要生气,我先请太医来瞧瞧你的病,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孟夫人摇了摇头,蹒跚至薄木棺材旁,眷恋地趴在棺材板上,亲昵地抚摸着,眼泪再也止不住。

  好一会儿,她才自言自语般道:“皇后曾经问过我,将军身居高位,又俸禄赏赐颇丰,我们一家人不缺吃也不缺穿,为什么还要贪人钱财,做下伤天害理之事。我知道将军做错了事,如今他死了,世人都只会骂他是贪官污吏,大奸大恶之徒,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却不会相信他当初答应帮那商人刘二的忙,根本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义气。”

  “将军原本与刘二素未谋面,是他以前在军中的同僚说他们是老乡,请将军帮忙照应。旧日同僚相求,将军不好推迟,再加上他们一开始所求之事也不是什么坏事,将军为了成全与昔日同僚之间的义气,便也就答应了,根本没有在意银钱的多少。却不想他成全了与别人的义气,却害了他自己的性命啊。”

  孟夫人痛哭出声,一把扯下竖在一旁的挽联,白森森的挽联跌倒在地,上面赫然竟是“义气无用”四个大字。

  不为这才注意到孟家人给孟廷准备的这幅挽联:上联:钱财祸人,下联:义气无用,横批:以命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