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同方才的嚣张气焰全无,他神色极为不自然地把高举着的手放了下来,却并不看着赵学尔,而是傲娇地撇过头,看着旁边空无一人的地方。
沈方人走到一旁,背过身去,从背影的姿势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偷偷地擦眼泪。
赵学玉跪回原地,缩着脖子叫赵学尔“姐姐”。
再看孙媚母子,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回避着赵学尔的视线。
这样的一幕,赵学尔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她本来并不打算理会这些争长论短的琐事。
但是今日,如鱼和不为特意劝她与赵同和好,以免再发生这样的家庭大战。
可见这样的场面,即使在丫鬟们眼中,也十分的不得体。
赵学尔默默地看着赵同,想着若是靠他来平息今日的纷争,大约是不可能了,他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
再看看沈方人,在赵学尔的印象中,沈方人无论接人待物,总是大方得体,奈何一碰上赵同和孙媚母子,便按捺不住脾气,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都能爆炸。
赵学玉则年纪太小,自己都把控不住,更别提让他去平息战火了。
至于孙媚母子,呵呵,显然对这样的戏码乐见其成。
赵学尔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纵然她不耐烦理会这样的事情,也不得不亲自出面收拾残局。
她先是冲着赵学玉抬了抬下巴,道:“顶撞父亲,不尊兄长,戒尺二十下,《孝经》十遍,《礼记》十遍。”
跟在赵学尔身边的不为得了命令,立即便拿着赵同方才用过的戒尺去执行。
赵学玉乖乖地伸出手来让不为打,毫不反抗。
沈方人却像疯魔了一样冲过来阻拦:“凭什么打学玉,他有什么错,连你都要帮着他们欺负我们母子是不是?我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
沈方人今天本只是出于好意提醒一下赵学时,让他不要大手大脚的花钱,谁知赵同不但不体谅她管家的辛劳,还为了孙媚母子训斥她,甚至还想对她和赵学玉动手。
府里这么多下人都看着,赵同却一点也不给她这个当家主母留颜面,公然偏袒妾室和庶长子,这叫她情何以堪?
沈方人本来以为赵学尔来了,定会为她鸣不平,谁知赵学尔非但没有帮她说话,一上来便要打赵学玉,沈方人顿时觉得众叛亲离,全世界的人都要与她为敌。
她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口不择言地骂着赵学尔,把今日在赵同那里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全都发泄到赵学尔的身上。
赵学尔倒还未做出反应,沈方人的侍女们却先急的脸都白了,一窝蜂地涌上来拦着她,劝着她。
赵学尔早就嘱咐过她们,让她们劝着些沈方人,不让她与赵同吵架。
沈方人此时发疯,赵学尔不会把她怎么样,但她们这些侍女就不一定了。
沈方人的贴身侍女赵采芝紧紧地架着她,安抚她道:“夫人,女公子向来疼爱小公子,肯定不会害他的,您可千万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赵采芝一边劝着沈方人,一边焦急地看向赵学尔,唯恐赵学尔心中不快,以为是她挑唆的她们母女不和。
在赵采芝不停地安抚和劝解之下,沈方人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她虽然不再阻拦,却用一双哭得通红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赵学尔,仿佛仇人一般。
赵学尔纵然知道沈方人只是迁怒她,并不是真正地怨恨她,可此时沈方人看她的眼神,仍然让她心惊!
这还是那个处处照顾她衣食周全,常常嘘寒问暖的母亲吗?
赵学尔忽然觉得,她对母亲的关心实在太少了。
赵学尔关心人的方式与旁人不同,旁人是越关心谁,就对谁越怜爱,越放纵。
而赵学尔大约是因为经史书籍看得太多了,她就像个老学究,越是在意谁,就对谁越是严厉。
所以赵学尔没有因为沈方人发怒,就免去了对赵学玉的惩罚。
相反,她不想沈方人以为只要撒泼,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愿意赵学玉觉得只要有母亲的庇护,就可以口无遮拦。
所以,赵学尔态度坚决地对不为道:“打。”
沈方人气得满脸涨红,奈何被丫鬟们压制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只能怒目横视着赵学尔。
赵学尔虽然态度强硬,却不忍心看沈方人这副倔强模样,悄悄地移了眼,不去看她。
不为拿着戒尺走到赵学玉的面前,赵学玉乖乖地伸出右手。
不为看了看赵学玉的手,心下想了想,道:“女公子说了还要罚抄书,不能打右手,把左手伸出来。”
赵学玉十分配合地换了左手,受了二十戒尺。
赵学玉刚挨完了打,赵学尔又抛出了一个炸弹:“从今日起,学玉搬去府衙住,每五日回来给父母亲请安一次,其他时间不许在府中逗留。”
赵学玉如今的年纪,对许多事情似懂非懂,从这次他偏帮沈方人便可以看出,家里的这些吵闹纷争,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心志。
长此以往,若是把心思都放在这后宅的一亩三分地上,重情移性,滞于俗务,又哪里还能有什么理想和前程可言呢?
不说远的,赵学时便是前车之鉴。
所以赵学尔这次势必要让赵学玉搬出赵府,以免日后坏了心性。
这次沈方人还没说话,赵同先舍不得地道:“做什么去府衙住,那里是办公的地方,又不是睡觉的地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学玉在那里怎么住得好?”
赵学尔道:“府衙有官员,有幕僚,搬过去住是为了让他多跟有识之士学习为官做人的道理,不是为了让他去嬉戏享乐的。随便找个房间,搬张床就能住了。”
赵同一直对两个儿子寄予厚望,一听赵学尔如此安排是为了赵学玉的前程,便不再反对了。
沈方人却因为心中堵着一口气,不同意赵学尔的安排,“家里有老师,学玉可以向老师请教学问,再不济还可以召幕僚到府上来给学玉教学,何必搬到府衙去住?”
赵学尔看着沈方人,淡淡地道:“府中吵吵闹闹,实在不是读书的地方。”
赵同与沈方人面上俱是一红,想起方才在儿女和下人面前大打出手,方才在气头上时到不觉得,此时看着这一屋子的丫鬟小厮,便觉得十分地丢了面子。
于是两个人都不在这件事情上再作计较,赵学玉搬出赵府的事情算是定下来了。
赵学尔处理完了赵学玉,便开始处理赵学时的事情。
她对赵学时道:“母亲是担心哥哥不会打理钱财,受人诓骗,这才提点哥哥几句,并没有要管束哥哥月例银子的想法,哥哥不必多心。”
“但挥霍无度是败家之兆,克勤克俭才是治家之本。如今的赵府是父亲用性命换来的,来之不易,我们应该更加珍惜,哥哥买兰花一掷千金,实在不是持家之道。”
赵同因多年前偶然救了执政的神武太后,才得了承州刺史之位,当时身中数刀,虽然没有命中要害,却也因为流血过多,昏迷了一两日才苏醒。
因此,赵学尔说赵府如今的家业是赵同用性命换来的,一点也不为过。
赵学尔虽然是在责备赵学时,但言语之间全是对赵同的体谅和心疼。
赵同听后心中十分慰藉,很是感动,丝毫不觉得赵学尔以妹妹的身份教训兄长有什么不妥,全然忘了方才他还因为此事要对赵学玉和沈方人动手。
赵学时见状,忙分辩道:“我买兰花不是为了自己玩儿,这寒兰十分稀有,文人墨士都很喜欢,我是为了多跟有才之人结交才买的。”
赵学尔道:“哥哥与其用兰花结交所谓的有才之人,不如饱读经史子集,与官员和幕僚们商讨朝政大事,切磋文章笔法,才是正事。”
赵学时还要辩解,赵同却已经不耐烦再听他多说:“好了好了,你妹妹说得对,与其花二十两银子买盆破花,不如多读点儿书!”
赵同少时家道中落,很是过了些苦日子,即使现在有了许多家财,却还是看不惯赵学时花钱大手大脚。
而他今日之所以会偏帮赵学时,完全是因为他在与赵学尔置气,生气赵学尔害他与兵部尚书之位失之交臂,更不满赵学尔明知他生气却不讨好认错,丝毫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因赵同找不到赵学尔的一丝错处,才在抓到沈方人一点儿错处的时候,便小题大做,大发脾气。
但现在他听到赵学尔对他的夸赞和心疼,发现赵学尔对自己如此尊崇,之前积累的怨气和不满便烟消云散了。
赵同教训赵学时:“你都二十四了,还成天跟一群狐朋狗友东游西荡,不务正业,怎么就不多学学你妹妹,跟官员和幕僚们请教请教朝政之事,将心思放在仕途前程上?”
赵同说着说着,便觉得此事错全在赵学时,想起方才大闹宜华苑,自觉十分理亏,但要他与沈方人道歉,又觉得十分的没有面子。
赵同与沈方人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算了服了软,沈方人方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此时却是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原谅赵同,于是撇过头去不理他。
赵同拉不下脸来与沈方人说好话,只好把气撒在赵学时身上:“杵着干什么?还不回去读书去!”
赵学时觑着赵同的神色,见他当真发了怒,便不敢再多说,恹恹地退了出去。
孙媚很有眼色地跟在赵学时后面也出去了。
赵同又尝试着与沈方人说了两句话,沈方人还是不理他,自觉无趣,也走了。
赵同走后,屋子里还剩沈方人母子三人,和一些仆人。
赵学尔打发赵学玉出去:“回去收拾收拾,今日就搬去府衙住。”
赵学玉出去了以后,赵学尔又把仆人都打发了出去,才对沈方人道:“母亲,家里的事情一直是您在操劳,琐琐碎碎的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我知道您很辛苦,也知道许多事情没有绝对的对和错,这些您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都不管。”
“但是有一条我希望您能够记住,以后不要在学玉面前说父亲的不是,让他顶撞父亲,伤父亲的心。父亲从来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学玉,不论您、父亲和孙小娘曾经有过什么恩怨,我希望您不要再把学玉牵扯进去。”
赵学尔向来不理会赵府内院的纷争,今天会管这些事情,主要还是因为牵扯到了赵学玉。
在赵学尔看来,赵同、沈方人和孙媚三人,他们都年纪不小了,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他们想要做什么事情,不是她能管得住的。
但是赵学玉不同,他与赵学尔相差八岁,可以说是赵学尔看着长大的。
直到赵学玉十岁的时候,神武太后薨逝,赵学尔想着自己的理想之路遥遥无期,于是便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在赵学玉的身上,期望他志存高远,鹏程万里。
而不是像她一样,龟缩于小小的赵府,仰望天穹。
所以,她不愿意沈方人日复一日地向赵学玉地诉说着当年的苦难,用那些负面情绪淹没赵学玉的心志,而她自己也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上。
沈方人一直埋着头坐在一旁,赵学尔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总之话她已经说过了,如果再有第二次,她不会像今日这样处置了。
赵学尔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沈方人的回应,便出去喊赵采芝进来伺候沈方人。
赵学尔刚要离开,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哥哥,他总归是父亲的儿子,我希望我们一家人以后能够和和气气的。”
赵学尔说完以后径直出了房门,这时沈方人慢慢地抬起头来,竟然是在无声的哭泣,滂沱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脸庞。
但赵学尔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