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停一下。”
陈鱼喊停,图侦瞬间暂停监控视频。
黑白的监控视频中,是夜晚十点的善美十字路口,陈鱼反复观看这段视频,已经有五次。
陈鱼很肯定。
“剐蹭在车轮里的死者,不是肇事现场的路人。”
“那他是谁?!怎么钻到车轮下去的?!”
“第八个人,是从别的地方拖过来的。”
“拖——”图侦脸色都变了。
视频显示,上官威正的车在十字路口撞到行人的时候,确实只撞到了七个人,而现场的第八名死者,也就是挂在他右后轮的死者,并不属于十字路口的行人。
陈鱼想到枫丹白露路段的两具‘失踪尸体’,便给程隽打个电话。
那边雨声沙沙,程隽正在枣林里。
程隽“怎么了?”
陈鱼:“还没找到?”
“没有。”
枫丹白露到善美十字路口,距离在三公里以上,而且上官威正一口咬定,他今夜并没有去枫丹白露路段。
“鸟不拉屎的地方,爷爷我才不去!”
“有谁开你车去了吗?”
“谁他妈敢动老子的车!车就是老子的女人,那他妈能随便上啊?!哈哈哈,女人能随便上,但车不行!”
“你车的右后轮下面挂着的人,是谁?怎么挂上去的?”
“人?”
上官威正被带到市局之后,又一次毒瘾发作,但是并没有再次给他服用毒品,强行撑过毒瘾来的上官威正,头发蓬乱散在额前,眉眼中间深深三道凹痕,他汗流浃背,唇色惨白,人几乎虚脱,有气无力地抖着手,深深吸一口烟。
“你想知道啊?”他迷幻一笑。
陈鱼冷冷看着他,点头:“嗯。”
他将烟头按灭在自己手背上,疼得他手不停抽搐,他笑着,双眼迸射着野兽一样的光芒:“让我舔一口,我就告诉你。”
来接手带走上官威正的练玉溪:……
审讯室里,上官威正狂笑不止。
他被铐着的双手狠狠捶打桌子:“陈定桥被我拉上车的时候,还说他不去,他姐姐会担心他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他姐姐,你是他姐姐吗?我看你也不见得多关心他,又没捞他,还是他老爸靠谱!虚伪!”
他恶狠狠地喊:“女人就是虚伪!都是骗子!”
他的话刺在陈鱼的心脏上。
陈鱼走出审讯室,正巧碰到练玉溪。
“带走吧。”陈鱼脸色微白。
练玉溪:“你没事吧?”
陈鱼微微摇头。
陈鱼在云灵山胡桃儿的案发后,就没再见过陈定桥。
她印象里的陈定桥,活泼开朗,但在他母亲殉职以后,陈定桥就变得暴躁、易怒,带着几分怨天尤人,和对警察这个职业的深切厌恶,陈中碧也内疚,无法开解陈定桥,只能顺着陈定桥的意思。
陈定桥越发肆无忌惮,在学校打架、泡吧、酗酒。
陈鱼一则对他深觉失望,二则也是太忙,就没有关心他,不想,陈定桥居然认识了上官威正,还发生了拿起云灵山盘山公路的命案。
秋雨沙沙,敲击着玻璃窗,窗外是高大的栾树,枝叶在狂风中摇摆,走廊上传来其他科室的人说话声,忙碌的环境里,陈鱼却静下心来。
平心而论,她不至于忙碌到没有时间去看陈定桥。
是她的私心。
她看不起陈定桥如此自暴自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都有自己需要承担的的责任,命运是一只大手,有时候狠狠一掌拍下来,就足以拍断一个人的脊椎骨,但是,难道惧怕生活的变故,或者被生活的意外砸中,就要从此自暴自弃吗?
陈鱼是无神论者,她觉得生命只有一次,不能虚度年华,庇佑在父母羽翼下是舒适的,活在象牙塔里是浪漫的,但生活就是生活,它的本质和残忍程度丝毫不于丛林求生,活着,就应该所向披靡,而不是怨天尤人自甘堕落——
以前孟昶林说陈鱼:“你共情能力实在太差!要不是你底子干净正常,我都要以为你是反社会人格——”
反社会人格认定的其中一条,就是:情感冷漠而缺少变化,不似常人般受外因感动而有喜怒哀乐的表情。
陈鱼确实共情能力差。
她能陪伴陈定桥走过一段岁月的丧母哀痛,但她不会永远沉浸于此,她也不想看见陈定桥就此堕落颓废。
怒其不争的心态一旦起来,她便对他从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失望,她不愿意去看他,所以给自己编造一个借口:太忙了。
直到上官威正今晚的话,才让她恍然大悟,她自己没有依靠,只能依靠自己一双手,而陈定桥不同,他生在一个父母恩□□中,母亲被连环凶杀犯害死,而现在,凶手还逍遥在外,他的一腔恨意无处发泄,逼疯了他。
他有父亲陈中碧帮他,他不是孤零零一人,他不需要一定从痛苦中醒悟,因为有人为他庇佑,帮他护航,帮他抓凶手。
他不是陈鱼,他也不必是陈鱼。
她对他的期待,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秋雨敲打着窗,陈鱼长舒一口气。
她心中莫名空空荡荡。
天幕中,雨水像极了银光,带着尾部亮晶晶的光泽,笔直地坠下去。
人大概总有有些时间,是属于自己的,是这样孤独的。
陈鱼微微垂了眼睑,拿出手机。
窗外大雨如注,陈定桥抱着一只黑猫走在楼梯上。
老楼年久失修,楼梯上的灯泡接触不良地一闪一闪。
“喂。”
“上官威正被抓了!这次是在市区闯红灯肇事逃逸。”陈中碧语气严厉:“你在家吗?”
“在家——”
“在家就好,我还在加班,你自己没事不要瞎跑!”陈中碧那边传来扯领带透气的布料声音,在空寂的楼梯上格外清晰。
“你最近跟他打电话了吗?”陈中碧的语气全是质问。
陈定桥抿下嘴唇,头朝下偏了一点,看着怀里的黑猫,黑猫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绿色地像极了两块绿宝石,茫然而天真。
“没有。”陈定桥感觉到自己嗓音干哑。
“他是毒驾,缉毒大队一定会找你了解情况,到时候有什么事情,实话实说!”
“嗯。”
陈中碧或许也觉得自己口气太重,又平和地问:“你睡了?”
“嗯。”陈定桥的声音毫无波澜。
陈中碧:“那早点睡,我今晚要加班,别等我了。”
“嗯。”
陈中碧那边有人到了,他笑着招呼:“来了。”随即就挂断了电话。
通话猝不及防结束。
陈定桥站在楼梯上,跟怀里的猫对视着。
昏黄的灯一瞬间灭了,周遭陷入黑暗,陈定桥听到楼外沙沙的雨声,听到猫发出的类似于呼噜噜的声音,他掐着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收紧。
“喵呜!”
猫尖利地叫一声。
灯瞬间亮了。
陈定桥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慌张朝身前身后的楼梯上看了看,确定没人,他才抱着猫迅速朝自己家走去。
进了家门,门咔哒一声合上,冷清清的家里一片黑暗,他将黑猫放在地上,打开客厅吊灯,扯了一张干净毛巾给黑猫擦拭雨水。
“你看看你,真脏。”
陈定桥又拿起剪刀。
黑猫用脑袋蹭着他的手。
黑猫是他收养的。
陈中碧对猫毛过敏,所以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猫。
在陈中碧太太下葬的当天,陈定桥在路边碰到这只流浪猫,尽管所有人都说黑色的猫不吉利,又是墓园的流浪猫,但是陈定桥抱着猫不撒手,陈中碧就让他抱回来了。
回来之后,陈定桥好吃好喝供着猫,但是猫就是想出去,每天都想出去,只要门开一条缝,它就会溜出去,或者窗子只要没关,它就会蹦哒出去。
今天也是,陈中碧走的时候没有关门,猫跑了。
陈定桥找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到了猫,带回来,他没来得及给自己擦身上的雨水,先给黑猫擦,擦干了,他席地而坐,在白炽灯下看着黑猫。
黑猫双目炯炯有神,但是毛发湿了,贴在身上,而且左侧的肚腹上,还沾着一片专门用来沾老鼠的强力胶贴纸。
“喵呜——”
“每次都撒娇。”陈定桥笑:“拿你没办法。”
强力胶是撕不下来的,陈定桥只好用剪刀把它的毛剪掉。
黑猫抗拒冰冷的剪刀,嗷呜地叫,就在这个时候,陈定桥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铃声又响了,陈定桥微微一走神,黑猫用爪子狠狠蹬了陈定桥一下。
“嘶——”
陈定桥的手上瞬间起了一串血沫。他手一松,黑猫跑了,跳到阳台上。
陈定桥追过去。
黑猫一纵身,跳进了楼下黑漆漆的公园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定桥只好返回客厅。
茶几上的手机还在震动,他看一眼手机,来电显示是:陈姐姐。
缉毒大队没有来电话,陈鱼的电话却先来了。
她是还在怀疑自己?
上次陈鱼去看他时候的愤怒语气还历历在目,陈定桥冷冷看着手机,陈鱼坚持不懈地一直打了三次,每次都响到自动挂断。
陈定桥看着陈鱼的来电,只觉得心里无悲无喜。
他的悲喜似乎都被过早的消耗掉了,他被陈鱼怀疑、讽刺,那些事情不可能都当没有发生过,所有人都觉得他年纪小,只是个孩子,其实他不小了——
他有自尊心。
电话总算再也不响,周遭恢复宁静,手机屏幕亮着,显示上面着未接来电,他看了好半天,拿起手机,将‘陈姐姐’改成了‘陈副支队’。
随后扔了手机去睡觉了。
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夜里凌晨一点。
雨势小了很多,陆续出外勤回来的刑警都在办公室外说话:
“姜仲则真是牛逼!上次他要是跟韩支队通个气,指不定就没今晚上的事情了!老郑,你是真运气好,没出外勤,那现场,血哗哗的——”
“我看见了,当时视频就被围观的人发出去了,”刑警郑开河说:“吕局半夜就来了,打了十几个电话联系网信部删视频,你们都还好,只是把人抓回来,寻阳分局基层的才叫惨!”
“分局的怎么了?”
“到现在还在半路上寻找那个失踪的两个尸体呢!”
“还没找到?”
“没有!”郑开河:“目击者说的枫丹白露路段,没有发现任何的物品遗留和刹车痕迹,那片路段坡下是枣树林,黑灯瞎火的,民警还在那找着呢。”
一群人七嘴八舌说着案子,孟昶林突然说:“程支队呢?”
他笑一声:“又去蹦迪了?”
郑开河:“别编排人家!程支队跟着在枣林找呢,一直没回来。”
钱金金拿着毛巾擦头发:“本来是陈副支队想去,但是估计是因为下雨吧,程支队就让陈副支队跟着这边的案子!真是怜香惜玉啊!不像你们,一个个的,整天奴役我!”
孟昶林:“刑警队男的当超人用,女的当男人用,你进队第一天我不就告诉你了?”
“去你的!”
钱金金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担忧地说:“这雨真大,程支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周子明:“老大还在看监控?”
小宋:“是啊!这个案子是不小,要是办砸了,那真是吃不消。”
“钱金金,听到没?”孟昶林窝在椅子上转圈,阴飕飕说:“四个死亡,三个重伤,还有一个挂在右后轮的死亡者未知来源,特大交通事故,小宋都知道办不好要吃不消。你的程支队他刚调过来,以前虽然牛,但现在,咱这儿是宛陈市,又不是江宜市!谁买他的面子?他就一个烫手山芋,被塞到咱这个倒霉的地方,我看他就是躲着大案等退休呢。”
郑开河:“净瞎说!”
“瞎说?之前的事情谁知道到底真相是什么,反正就是线人也死了,山上也炸了,好几个卧底用命保住的线人位置,被他一个人给端了,他到底干不干净,谁知道呢?而且,他的档案,能调看的权限非常高,再一个,在他出事后,”孟昶林没好气:“很快,上头就有人出面保他,那人位置高着呢。”
其他人本来只是瞎侃,压根没料到能从孟昶林嘴里听到这么大的爆料,纷纷呆滞了一下。
还是张栋率先活跃气氛,推一把眸色深沉的孟昶林:“瞎说什么呢你!我看你小子就是吃醋啊!怎么着?还对没保住自己市局局草的位置怀恨在心啊?”
“滚蛋!”
钱金金哼一声:“程支队没来之前,那咱这儿还有练副支队、韩支队、谢副队呢,孟昶林?他还局草?他最多算四朵金花之一吧。”
“那你呢?”
“我?我才是局草!”钱金金胳膊肘撞张栋一把:“你说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