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鱼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
孟昶林、钱金金带着一队人去找刁锋的埋尸地点,而陈鱼接待了跟随程隽到市局的女人。
女人自称叫李玉珍。
李玉珍,女,32岁,目前任职于簪花初中初一,教语文,是戴馨梅的班主任,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看着文质彬彬,显得很温柔的样子。
学校的制服穿在身上,看起来格外舒服的一个人,跟着程隽来了之后,她一直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
走廊上警察来来往往,她挎着一只黑色的包,闲散地站着,黑色的职业装外是一件白色的大衣,高跟鞋,齐肩的长黑发,用一个发卡挽在脑后勺,蓝色的口罩遮住她小半张脸,她只是静静站着。
陈鱼总觉得李玉珍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是仔细地想,她却毫无头绪,正盯着李玉珍发呆,戴立仁和戴馨梅已经被送走了,闹哄哄的办公室在钱金金一堆人离开之后,也恢复了下午该有的宁静。
冬月的第一场雪,案件频发。
程隽并不在办公室内,陈鱼扫了一眼,见所有人都在忙着,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查资料,她又看了两眼李玉珍,正要返回办公室,程隽从法医室来了。
程隽显然来的很匆忙。
陈鱼很少见程隽有慌乱的时候,所以站定看着他,程隽走过来,将瞿慢慢的验尸报告给陈鱼。
陈鱼接过来:“怎么了?”
瞿慢慢的尸检报告并没有问题,是冻死,而且痕迹检查和模拟实验,也都证明瞿慢慢是意外冻死在冷冻室内的。
“戴立仁有问题。”程隽说话简短直接:“瞿慢慢不是冻死的,是被害身亡。”
“我刚才看过了戴立仁的口供,和李玉珍说的有出入,”程隽说:“李玉珍说,戴馨梅是转校生,再一个,家境贫困,学习也不好,在班级里因为口音和家里做生意的原因,被同学排挤甚至于霸凌。”
“霸凌?”陈鱼想起戴馨梅的样子,她在警察局见到父亲的时候,知道妈妈已经死亡,但是她毫无反应,甚至于是冷漠的。
陈鱼只是以为是不同的小孩有不同的反应,但戴馨梅到底已经上初一了,她早就已经有了家庭意识,不可能——
“是戴馨梅杀了瞿慢慢。”程隽在陈鱼惊讶而犹疑的目光中,让一个小警员喊了李玉珍过来,李玉珍本来站在走廊上,听到有人叫她,抬头淡淡笑了一下,平缓地走过来。
市局的人形形色色,但是李玉珍仍然显得气质出尘,有几个警员都下意识地看向她。
程隽和陈鱼将李玉珍带到询问室。
门关上之后,陈鱼打开笔录本,拿起笔,正要写,又看了一眼李玉珍,李玉珍只是淡淡一笑,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注视。
程隽:“你详细说说这段时间戴馨梅的情况。”
李玉珍微微皱了一下眉,迟疑地说道:“我以前是美术专业的,是簪花中学在招聘美术老师的时候考试进学校任教,任教一年之后,被调岗去教语文,但是美术的课业带,我带的这一级学生是今年才考进来,平常学生之间,是会有一点矛盾的,警官你们也知道,现在养小孩跟之前不一样,家长大多会教育小孩不能吃亏,所以有时候学生之间,就是一条三八线的问题,都会大打出手,严重的,甚至于会带着小刀,学生——”
李玉珍沉吟一下:“有的男同学比较早熟,对性启蒙比较早。”
“性骚扰?”陈鱼蹙眉。
“倒也不是,”李玉珍说:“我只是一个老师,平常除了教学的任务,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忙,但是我自己以前上学也是被霸凌过,所以对学生之间的问题,会尽可能地调节一下,但是效果不大理想。”
李玉珍:“男同学不会承认自己跟踪女同学,上课假装钻在课桌下实际是摸女生腿,开黄色玩笑,在暴力行为和冷暴力行为后,还有这个第三种难以启齿的霸凌,戴馨梅刚转校来的时候,其实很漂亮,刚来她没有校服,好几天都穿着自己的裙子,很引人注目,她很快就吸引了班级里男生的注意力,有几个男生,对她很不尊重,相应的,女生也视她为竞争对手,唾弃她孤立她,甚至于问她要零花钱殴打她,她越穿衣服越破越脏,开始不洗澡,跟她坐同桌的同学有意见,找我反应,我就找她谈话了,我以为只是简单的事情,毕竟,他们家是卖猪肉的小贩。”
陈鱼没忍住:“卖猪肉的小贩怎么了?”
李玉珍看起来斯文温柔,但是说话的言辞之间,透漏出和外表不相符合的冷漠以及微不可查的势力眼。
李玉珍猝不及防被打断,看一眼程隽,又看向陈鱼,淡淡一笑,抱歉地说:“是我带着个人色彩了,我最近也是学校的事情比较多,迎新晚会、葫芦丝比赛、又要征文比赛,都要我忙,还要补教案,说实话,我并不想当老师的,当时选择这份职业,也只是觉得比较稳定,但是进了学校之后,”李玉珍摇摇头:“头大如斗,就只每天基本的评估开会,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但我也不想辞职,毕竟开始的时候是有违约金,过了年限之后,我已经很难适应外面的职业生活,于是就一直留在学校任教,可能真的是时间久了,就——”
李玉珍眉眼之间蒙着一层茫然:“对没有自保能力又迷信老师的学生们,会有一点——”
她想了想,说出一个词汇:“漠视。”
李玉珍刚毕业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她想要改革,想让学生减负,想让学生快乐学习,燕郊有很多这样的学校,让学生在快乐的环境中学习自己喜欢的知识,动手能力和人际交往能力都可以大幅度的提高。
但是在入校一年,沉重的教学任务压下来,开不完的会议,写不完的报告,组织不完的比赛,她基本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而且教育学生,松了,学生根本不怕她,课堂秩序吵翻天,开会的时候,她被主任点名批评,紧了,她路过洗手间看见自己一脸凶相杀气逼人的脸都觉得自己讨厌。
她在曾经的象牙塔里,感受到一种压迫和无所适从。
她面试的时候,是阳光灿烂的学校,进学校的第一眼,她仰头,看见枫叶红于二月花,大片如盖的枫树下,是塑胶跑道操场,白云悠悠下是朗朗读书声,教室门口活泼的小脑袋推推搡搡写满了欢声笑语。
李玉珍穿着制服,眉宇生涩地像个‘大号’的初中生,她提着自己的包进了校长办公室,随后跟着主任去办理手续。
教室里下课了,学生像涌出蜂巢的蜜蜂,笑着,嘻嘻哈哈地走出窗明几净的教室,操场上有了篮球砰砰的声音,女孩子的裙摆飞扬起来,林荫道上撒下大片的阳光,明明是秋天,却暑热蒸腾,她感觉自己快浑身血液热腾地要沸起来。
她和主任从走廊上过,几个女孩子手挽手去上厕所,这些小人儿们的消息非常灵通,叽叽喳喳地打量着她交头接耳。
她注意力全在主任的交代话上,只分出一丝目光看向这些小朋友,她们的身高到她腰部,稚气未退的脸上双眼明亮。
“这就是新来的美术老师!”
“好漂亮啊!”
她抿唇失笑,肩膀抖动一下。
“我都说完了。”主任回头,手扇着风也赶着苍蝇,眼袋快掉在脚趾上,连看她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一副完成任务的潦草态度。
她楞了一下:“啊?”
主任斜睨她一眼,转头走了,那几个刚才说她漂亮的小同学围上来:“他说你的办公桌是最靠窗的那一个,你一会找老师拉你进学校的群,群里其他的美术老师会跟你说其他的事情和课表。”
“哦。”她红了脸颊,讪讪的:“你们是几年的学生?”
刚才回答她话的女生,突然抄手看着她:“不告诉你!”
“啊?”她没反应过来。
“傻缺,倒霉死了来这种老师,听主任说话都听不懂,真笨!美术老师?她是xx的亲戚吗?”
另一个说:“听我叔叔说不是,第二学历才是xx学院。”
她一阵尴尬,无所适从,幸好,上课铃救了她。
学生推搡着走了,剩下她站在走廊上,清风吹过,她一身的冷汗。
后来上课的时候,她知道这些学生也就四年级,因为家境不错,平常就嚣张跋扈。
没几天,正好当时带他们的班主任因突发疾病住院了,她临时顶上。
她去教室的第一天,开班会,她带了教棍——一根扫帚把儿。她支着扫帚把儿站在讲台上,看着她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她们远远没有周星驰《逃学威龙》里的学生那样,会整蛊老师,但是,她们会在她巡查教室的时候,伸脚绊她,会在在某一个学生身边停留的时候,她们会用圆珠笔在她的白衬衣后写写画画,她们会私底下根据她的走路姿势,推断她被几个人睡过,她的内衣带子是什么颜色,她是否有后台,她是不是处——
那些说话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膜上,她猛地回头,本来就高跟鞋,再站在讲台上,学生会矮小的像个蝼蚁,她在他们骤然寂静的声音中,领会到了权利的美好滋味。
她缓缓笑开,教棍抬起来,指向前几天在走廊上对自己怀有恶意的女生:“你,站起来。”
女生摆谱,不甘落于下风,坐着不动。
周围的学生都在察言观色。
她心慌、她紧张,她看着这个女学生,学生浑身的名牌,名牌的发卡,名牌的鞋,名牌的书包,连用的钢笔也是名牌的,她居高临下看着学生,看见她的校牌上,写着:宫昭乐。
良久,她率先低下头,却没料想,宫昭乐笑出声,其他的学生也笑出声。
她忍无可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宫昭乐面前,一把抓着她的领口将她提起来,狠狠一甩,宫昭乐磕在桌子上,学生尖叫一声,她霸气回到讲台,手里的棍子狠狠一敲:“安静!”
仍然有人在试探。
她不介意教他们一个个做人。
她一耳朵扇倒一个,气愤的时候,她用脚踹,终于,安静了,所有人都安静了,她走回讲台,居高临下看着倒地不起的宫昭乐,宫昭乐的目光中写满怨恨,她不在乎——
她笑,她是胜利者。
第二天,宫昭乐的校董叔叔找了她。
她被要求做检讨,但介于一些原因,没让她走人,也没让她给宫昭乐道歉,她在面临宫昭乐时候的趾高气昂,被宫昭乐的校董叔叔如法炮制地施加在她的身上。
她感到难堪,感到愤怒,感到一阵生不如死。
但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女孩走近了她,许冰冰,一个肮脏,父母摆摊,学习不好,被人霸凌排挤,被一个市侩奶奶每天接着放学的女孩。
因她被调职不再当班主任,所有的学生对她的态度成了轻蔑,这群学生,过早地就明白了成年人的相处之道,她占不到半点便宜——
但许冰冰不一样,奶奶告诉许冰冰:讨好这个老师,她越没人喜欢,你讨好她,她就会喜欢你!
许冰冰笑脸天真,捧着她布置的画画作业,靠近她,轻声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