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阮小七大闹聚义厅

  “诶,这就是了。且请上山吃杯酒水。”刘备赶忙还礼,不过他虽欢喜不假,却也早早看出此人并不能为自己所用:这书呆子冥顽不化,心中只有宋庭,未必理会得自己扶汉的雄心,更不是几句好听言语可以左右,缘分天注定,有些事不可强求。刘备不免想起上一世自己也曾错过的两名干臣,一位使双戟的东莱豪杰,一位横长槊的渔阳良将。刘备回过神来,先笑着与宗颖引荐了一众好汉,都见礼毕,引着他复回在聚义厅上,又商量雷横迟行一日,不在话下。单说酒席筵上,宗颖与梁山众好汉各叙平生事。得知刘备等人故事,宗颖不由得对梁山好汉刮目相看。他虽是狂傲执拗,却颇同情许多好汉被逼上梁山,几寻酒后、更是与林冲、杨志、鲁智深、陈广几个惺惺相惜。原来他父宗汝霖乃是元佑六年进士出身,曾任四县知县,任上时造福一方,政绩卓着,深得百姓爱戴,只可惜为官多年,并不被提拔重用。盖因他脾性刚直不阿,虽屡受上官索贿,竟是半点银钱不与。梁山一众好汉听他说到此处,一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都替他父鸣不平。但听宗颖继续道:“向后朝廷为升登州次边之故,将我父转官至登州通判。初到任时,境内官田数百顷,皆不毛之地。岁纳租万余缗,都转嫁到当地百姓身上。我父忿然上书朝廷,陈明实情,请求予以豁免,终为登州百姓免除了此项沉重负担。”众好汉皆拍手称快,鲁智深一拍桌案,桌上酒盏倒了一片,洒了满桌都是。“痛快,洒家也曾听闻宗老儿的大名,只是无缘得见,将来若有闲暇,当登门拜访。”其余好汉全都你一言我一语随声附和,宗颖也笑:“可惜好景不长,我父任上不过数年,得罪同袍富户却甚多,不慎遭那州里六案孔目王正,勾结他的丈人毛太公设计陷害,污我父亲蔑视道庭祖师,免了他的官职。就此长闲在家中。”武松、鲁智深等皆大怒,武松道:“这等害人撮鸟,怎地不打杀了他?”宗颖无奈强笑:“我曾愤恨要去论理,我父亲执意不肯,我也无法。”鲁智深道:“便是有此等鸟官欺压良善,枉害好人,才正要我等兄弟劫除奸佞,替天行道。我等便打破他的城子,为宗泽老儿报仇,公明哥哥以为如何?”刘备笑道:“正该如此。”谁知宗颖缓缓站起,手举酒盏,义正辞严道:“我虽知诸位好意,然宗颖自幼受家父悉心教导,遇事须依国家法度,岂可倚仗武力,枉动刀兵?此事万万不可。众位且不可再提此事。”若不是此前众人与他吃酒吃得尽兴,他这般话说出必然要撕打起来,便是不曾动手,他这等言语也就此成了筵席中,以晁盖天王、阮氏弟兄为首的一干人不甚喜欢宗颖的缘故。刘备一面摇头,一头拽住他小臂,轻轻将他拉下落座:“若我依你不打登州,只杀那狗官与他丈人,你可愿意?”宗颖先是惊疑地瞧了刘备一眼,随后转过头来。显然陷入了沉思,他心下也自挣扎,既有心替父亲讨一个公道,赞同众人为民除害,却也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愿和多年来自己所受的教导。思量半晌,终于缓缓开口:“于我而言,国家法度不可撼动。”此话一出,聚义厅上登时炸了锅。“你他娘算甚么好汉?”不及刘备阻拦,阮小七早将一盏浊酒泼去宗颖面上,洒得满面满身皆是。随即将酒盏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转身便走。“阮小七耻于与此等鸟人为伍,自归下处,众位哥哥慢饮,失陪了。”他既出头,李逵、阮小二、阮小五、刘唐、石秀、张横、张顺皆纷纷站起,说着话要出厅去。这干好汉是以行动表示,他们跟阮小七一伙,单就此事上,我等见解契合。“给老子站住!”未及阮小七出门,但听得刘备虎吼一声,宛如林中大虫长啸,当即将众人震住。众人皆转头看他,虽都立在原地,却并不归座。聚义厅的厅门尚自关着,却也如颤抖一般“嗒嗒嗒”地晃动不止。“姓宗的,你须省得没甚么人可以阻滞我等,你宗颖不成,州城上狗官不成,你那赵官家的国法,却也不成。”刘备这话声音不大,却教厅上每个人耳里听得真切仔细。宗颖满面酒水,很意外的竟没发作,低着头轻咬薄唇只不言语。“我等当你是兄弟,敬你颇有胆气,也爱惜宗老儿是个难得的好官,这才甘愿舍命去替我等从未见过的你那父亲雪恨,你只把个甚地国法搪塞我等,此是好汉所为么?”刘备一面看着他,一头自斟一盏酒,一仰脖,独个吃了干净。其他人皆不做声。“你自家也是久在官场上的,你岂不知眼下赵宋官家朝廷如何腐朽晦暗?地方官吏如何只手遮天?暴戾恣睢、贪赃枉法、恃宠营私之辈如何计数?若依国法,他们不该死么?若依国法把这干狗官鸟头尽斩下来,车载可足?船装可够?”“你道国家法度不可撼动,我只问你,国家法度以甚为贵?”宗颖抬头看了看刘备,他晓得刘备这是设问,定是要自问自答的。果不其然,但听刘备继续道:“法贵为公,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法理也!”“或许百姓从未如此妄想,但这并不是权贵任意践踏生民的根由!”“你再看眼下,赵宋的国法,早成了狗官财主构害黎庶,摈斥异己,中饱私囊的门径,如此法度,你这等所谓有志之士竟还奉若至宝,不思匡正,是以给了奸猾之辈可乘之机,真愚顽不化也。若我说来,你这等唤不醒的拧人,与那害民的狗官同样可恨。”刘备这番话说的义正辞严,教厅上在场之人无不振聋发聩。宗颖一双大眼睁得圆了,显是无比惊愕。他虽以嘴巧为梁山好汉们熟知,此刻却片言吐不出一句。“痛快,哥哥骂的痛快。小七敬哥哥一杯。”“刘唐也敬哥哥。”“俺也一样。”阮小七等人也是心下触动,当即归在座上,都把酒来敬刘备,刘备也不客气,自斟酒与其对饮。宗颖不声不响,也自斟了一盏,举着杯缓缓起身,依旧紧蹙眉头:“公明哥哥一番肺腑之言,众兄弟如此仗义之情,我都铭感五内,然父命不可违,君命亦不可违,我等主意相左,难以同流,小弟还是就此别过。这一杯酒,我宗颖敬在座各位,算我宗颖欠下梁山一个人情,以后但有用宗颖之处,公明哥哥只分付无妨,只要是不触犯国法,不违背忠孝仁义,我宗颖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刘备也斟酒起身,与他碰杯,两个都一饮而尽。这是刘备一早便料到的,所以此际他并不沮丧,反而心下轻松坦然,想来有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大略便是指此。“既是如此,宋江也不强留,愿兄弟仕途光明。向后若有机遇,我等还当登门拜访。”刘备说罢,自送他至金沙滩。宗颖回头看去,走这一程,便只刘备一个送他,心中也不是滋味,自觉颇受委屈,同时又感念刘备仁义,当下拜倒在地,与他作别。“哥哥休送,宗颖就此去也。”刘备忙将他扶起:“此一去山长水远,相逢无期,兄弟保重!”说罢送他上船。刘备隐隐料到,将来两个保不齐有翻脸之时,此际却是无法,总不能因此便害了一条好汉性命。看着水泊上宗颖远去的船儿荡开了层层白浪,刘备愈发不安,他忽地想起一个人来,教他日思夜想的呆子多少有些相似。刘备喃喃道:“决计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