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节级也不理会,自在他面上打量一番,又去周遭瞧了一遍,见四下无人,随即竟托地往后便退,扑同跪倒:“早闻‘义剑先主’‘及时雨’大名,今日一见,端的是个英雄。小弟戴宗,方才多有得罪,冲撞了哥哥,望乞公明哥哥勿怪。”刘备听罢先是一愣,接着才急忙扶起戴宗:“原来是戴院长,我道哪个凶霸霸的节级,要来寻我的晦气哩。”戴宗笑道:“实在是小弟闻名已久,有心结交哥哥。正巧前几日在黄通判处、偶见到说哥哥将发来江州的文书,才想出这个主意。便提前打点好了,只等哥哥到此。”刘备听罢面色虽是如常,内心却着实叹服戴宗布置周祥,也笑着道:“原来是戴院长暗中打点,难怪牢城上下恭奉如此。”他忽想起吴用前者书信,便一头从怀中取出递与戴宗,信,倒是多此一举了。”戴宗拆开封皮,从头读了,就藏在袖内一面,抱拳道:“此地不是说话处,请哥哥同往城里叙怀。”刘备也道:“正有此意。”要说这戴宗却是谁人?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所以有戴院长一称呼。而说起此人诨名,则更是奢遮,如何这般说?原来这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所以人都称他做——神行太保戴宗。……刘备自住处取了银两,两个当下离了牢城,奔入江州城里,去一个临街的酒肆中楼上坐下。戴宗扑地二次跪倒:“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刘备哪里会介意这些,当即将他扶起,并盛赞吴用识人,两个都生欢喜。相谈半晌,亦不见卖酒的来。刘备奇道:“怎地这江州城里酒肆,这般大架子?须得客人自己寻他不成?”戴宗答:“平日里未见如此,待小弟下楼看看。”宋江拉住他道:“我与你同去。”说着便下楼来。才来在楼半,便见一楼里不知何故早围满了。人群中扎眼一个黑汉,正揪住一个身着锦帽貂裘的白面儒生,举拳要打,一旁男男女女十余个人兀自拉他不住,被他只臂膀一抡,扫躺下五七个。刘备看那黑汉时,吃了一惊,但见他:熊罴一般筋骨,铁牛相似顽皮,赤黄眉下一对朱瞳,兀自凶光大盛,真个黑狻猊成精模样。倒有点当年虎痴的意思。戴宗见了他却大怒,蓦地大喝一声:“铁牛且住。”当即分开人群,与刘备齐到黑汉近前,那黑汉本待要骂,转头看是戴宗,蹙眉嚷道:“哥哥今番休拦铁牛,今日我非打死这厮不可。”那白面儒生唬得心胆俱裂,口中告饶:“好汉莫动手,我实不认得她也。”戴宗叱咤道:“铁牛何故又要逞凶?打死了人,你有几颗头赔?”黑汉兀自不服,仍呛道:“了不得铁牛这颗黑头赔他,打甚么紧?今日定打死这等鸟人。”刘备一时哭笑不得,从旁劝解道:“这位铁牛兄弟且莫动手,可留着你那颗黑头,先说与我等、你因何事偏要打死这位官人。”唤做铁牛的黑汉转头看瞥了眼刘备,乃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道:“这黑厮倒说的有理,爷爷便教你等都知晓。”刘备一听:得,劝出一位汉室宗亲,还是孤的祖父辈。又说我是黑厮,旁人说我也便罢了,我再黑时可有你黑?这时铁牛侧开身子,从背后拉过一女子来,指着她道:“这位大姐乃是这厮原配,她日夜辛劳,磨豆腐供他考取功名。这厮只过了解试,才中了个得解举人,便抛弃糟糠之妻,另攀高枝,他日若果真教他高中了去,那还了得?”周遭客人原本以为黑汉欺人,听他说罢无不咬牙切齿,都来指摘儒生,言语极不中听。“这厮看着人模狗样,私下里竟作出如此腌臜勾当。”“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如今世道,但凡有个前程,又有几个顾念旧情?”“兄台说的极是。”刘备对众人私论充耳不闻,只暗自思量着铁牛这般说辞:未曾想这黑厮倒是个正义之士,只是鲁莽太甚,尚不及我三弟。再看那妇人,以袖掩面,时不时一偷眼观瞧众人,口里只是啼哭。那白面儒生则是一脸惶恐,急忙道:“大哥冤枉啊,小人是个举子不假,也确实早有妻室,然小人本不识得这大姐,何来糟糠之妻一说?”妇人听罢哭声更甚:“你现如今发迹,便只做不识得奴家了,奴家怎地如此命苦?”周遭人群都听她哭诉,一时愈发沸腾。铁牛这时却回过头,满脸怒容,叱她道:“哭哭哭,哭的铁牛好心焦,再哭时,将你一并打死。”妇人唬得肝胆俱裂,登时止住了声。刘备强忍着笑,戴宗急忙拦住这个黑汉,道:“铁牛恁地性急。”刘备问那妇人:“大姐如今闹将起来,却要怎地?”妇人应道:“奴家又不要害他前程,只须他赍发则个便了。”刘备乃先点头笑道:“大姐这般胸襟,属实难得。”随即又看那儒生,依旧带笑:“足下可取来几两银子,胡乱赍发些个。”那儒生虽早没了主意,此时却犹不甘心,辩解道:“小生虽不差这些许银钱,只是我属实不认得这大姐也。总不能教她凭空污我清白。”刘备点头:“足下说的也不无道理。”随即又问那妇人:“你可叫得出他的名姓?”刘备此话一出,围观众人却都齐齐看那妇人。妇人道:“如何不知夫君名姓?他本姓邱,单名一个睿字。”刘备转头看那儒生,儒生早满面大汗:“你如何得知我名姓?”这下围观众人愈发激愤,都骂将起来,争相来撕扯那儒生。戴宗登时大喝一声,才堪堪把场面镇住。刘备问铁牛道:“铁牛兄弟,我且问你,你是如何认得这大姐的?”铁牛道:“便是俺刚刚经过这里,见她于门外抽泣,我疑心起来问她,却才认得。”刘备不再理他,乃转身对妇人道:“这位大姐我且问你,若是我代你夫君赍发你些银钱,你可愿意?”妇人先是不由地频频点头,然见到刘备面上正眯眼看她,露出一副狡黠笑意,便又摇头。刘备疑惑道:“大姐不愿意?”那妇人看了眼他,咬了咬薄唇,忐忑道:“只须把来二十两银子与我,我便就此干休了。”这时在场围观客人又与前般不同,一些人多少心中犹疑起来。刘备从包裹里取出二十两碎银,便要交给妇人,那妇人欢喜地想要接时,伸出一对细嫩如笋的手来,却早被身旁一个大汉拦住。列位要问是谁?当然是一旁的戴院长:“哥哥怎可如此轻易听信于她?不疑有诈么?”刘备故作一脸恍然,道:“院长说的极是。”便又将银子收起,那妇人看得直跳脚,一时情急,竟抢将过来,被戴宗一把拦住:“贼婆娘,你想怎地?”妇人追悔莫及,颤抖着不敢言语。刘备这时才笑着对妇人道:“我再问你,你才说他是你的夫君,你可有婚书?”妇人面上颜色大变,哪里敢正眼看他?这时却来拉扯铁牛:“好汉可怜则个,这几个分明都是一伙,欺侮我一个妇人。”那铁牛虽看似莽撞人一个,这时却也觉出不是话来,反将她揪得住了:“你只管说实话有没有婚书?若有时,铁牛自给你做主,若没有时,便尝尝爷爷的拳头。”他说着话举起一对铁拳,作势要打,那妇人早吓得筛糠了,扑通跪倒在地,号啕道:“好汉莫动手,奴家实说便是,都是奴家一时财迷心窍,这才胡言乱语,污人清白,奴家本不识得这个公子,求好汉饶我一次,奴家再不敢了。”那铁牛听罢气炸心肝,把她只一提,提将起来,眼看要打,戴宗急忙将他抱住,刘备也一把擒住他的腕子,奋力将他铁臂压下,教那铁牛吃了一惊,心道这厮颇有些力气。刘备道:“你这妇人,平白污人清白不假,却也决计不止这一次,恁地心肠歹毒,道我看不出来?再不说实话,教这好汉一拳打死了你。”妇人见他眼神凌厉,不像作假,终不敢有半点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她勾当都说与众人。原来妇人但凡遇见似有钱财的,便打听他的来历,再设法诈他钱财,专有一等人舍不得面子,草草拿钱平事,她平日里只以这条道路为生。她一番话说罢,何止是黑汉铁牛气得须发戟张,便是前者一直撕扯谩骂那秀才的围观客人,亦都怒发冲冠,纷纷倒戈骂她。好在是她这里闹了多时,早引来几个做公的来。几个公人一见戴宗在这里,都赔笑见礼,戴宗便把妇人事都说与几个公人。几个公人也不耽搁,将那妇人当场拿住,又引了那举子去做证词,这几个同去公厅不在话下,单说刘备戴宗铁牛三人。三个人复上楼来,铁牛道:“这黑汉子倒有一些眼力,怎地看出那婆娘的道路来?”刘备哪里能忍,早笑将起来,戴宗也对刘备笑道:“哥哥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刘备一早见这黑汉,便爱惜他的性格,当下才问戴宗:“耍子许久,还不知这铁牛兄弟,却是何人?”戴宗指着铁牛笑道:“哥哥要说这厮,黑旋风李逵的便是。”毕竟这李逵究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