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阴山的峡谷中走了一整天,一路上都各怀心事,几无言语。待他们走出阴山时,只见二十来名夏军士兵在山口迎接,看装束,却是左厢军的人。
“见过米禽将军!属下都罗古,在此恭候多时。”为首的那个恭敬地向米禽牧北弯腰行礼,递上一块令牌,“出了阴山,前面就要穿过一片沙漠。路途艰险,费听将军特地命属下带人来给将军一行当个向导。”
“哦?”米禽牧北看着令牌点头微笑,“费听将军真是有心了。”看来他早已向对方透露了自己的行程,这个安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们在沙漠中还有两三天的路程。这些左厢军的人还为此牵来了几匹骆驼,带足了水和干粮。
“费听将军?”赵简跟在后面好奇地问米禽牧北,“就是往利莫文手下的那个副将,费听辙?”
“正是。”米禽牧北答道。
“原来他就是你说的那个生死之交啊……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跟他有什么交情?”赵简有些疑惑,“你们究竟是怎么成为生死之交的?”
“自然是一起经历过一些事,在很多年以前。”米禽牧北神秘地一笑,却不愿多做解释,只是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向前方的一片荒原。
他们一行骑马向西南方前进,延绵青葱的阴山早已被抛在身后。在经过一片松柏林,一片荆棘灌木,和越来越低矮稀疏的草地之后,现在脚下全是碎石沙土,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绿意点缀其中。赵简回想起去年离开贺兰山去往凉州的路途,也是如此荒芜。但她很快发现,去凉州时走的那条路跟眼前的这条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渐渐地连碎石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黄沙。
这是到了真正的沙漠了。
此时正直夏秋交接之际,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马蹄艰难地跋涉在滚烫的沙地里,每一步踩下去几乎都要冒烟。很快马也疲了,众人只好下马步行。左厢军的人倒是很有经验,帮他们把重的行囊都让骆驼来驮,又让他们把佩剑都带在身上,这样一来可以减轻驼马的负担,二来也可备不时之需。
“难道这茫茫大漠,还会有人来偷袭吗?”赵简摸了摸腰间的剑柄问道。
都罗古答道:“不是防人,是防野狼。一会儿天黑了,可能会有狼群出没。”
狼群?赵简小小地一惊。宁令哥曾告诉她,米禽牧北十三岁的时候正是在夏辽边境被辽人扔进了狼群,差点尸骨无存,难道就是在这片沙漠?
她偷偷看了一眼米禽牧北,却见他正若无其事地从行囊中拿出重明剑,又帮骆驼整理好负重。倒是元仲辛把腰间的剑鞘使劲扎紧,有些不安地凑到她身边道:“我听说,这片沙漠里的狼,比衙内养的恶犬还要大一倍!”
赵简突然想起来,元仲辛小时候被人放狗咬过,想必对大型犬类有些心理阴影,如果真的遇到比恶犬还大一倍的野狼,不知道他能不能坦然面对。她不由得有些担忧,便安慰他道:“没事的,我们应该没那么容易遇上狼。”
“赵参军说的对。”前面带路的都罗古接话道,“做好准备只是以防万一,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人多,夜里点上火把,狼群一般也不敢靠近。”
日头渐渐西沉,变得不再那么毒辣。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阴郁起来,大片的乌云从天边往头顶汇集,接着又刮起了风,把笼罩了一天的焦灼暑气统统带走,让人舒畅不已。可是都罗古并未像其他人一样享受这期盼已久的凉爽,而是伸手测了测风力,警惕地提醒众人道:“大家都靠拢一点,大沙暴可能要来了!”
他这话说完没多久,众人就惊惧地看到西北方向出现了一堵棕色的“墙”。这堵巨大的沙墙高耸在前方,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边界。刚刚还挂在天边的太阳瞬间就被吞噬,四周骤然阴暗下来。那堵墙不紧不慢地朝他们推进过来,把沿途的沙丘包裹其中,疯狂地吸食着更多的沙粒,让自己越发地壮大。
“大家把马牵好,都聚拢过来蹲下!”都罗古吩咐众人道。
狂风越来越肆虐,沙墙也如泰山压顶,越来越近。他们把人和马都聚在一起,蹲下来埋起头,准备好躲避冲击。但当沙暴终于袭来时,却出现了意外。一匹马受了惊,在狂沙中横冲直撞,很快冲散了人群,也惊得其它马跟着撒起野来。巨大的风力把不得不站起来的人们刮得四处散落,沙雾又让他们眼前一片漆黑,完全看不清方向,脚下的流沙更不知要把他们带向何方。
这样的混乱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大沙暴终于过去后,他们才在昏暗的余晖中,透过渐渐明朗的空气看清四周。
都罗古和少数几个士兵紧靠在高大的骆驼身边才没被大风刮走。他们点起火把,召唤着迷失的同伴。没过多久,赵简便寻着火光重新找到了他们。
可当他们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还少几个人。更要命的是,米禽牧北和元仲辛都没有回来。
糟了!赵简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立刻着急起来。他俩不会是被自己那匹马给带走了吧?要是遇到狼怎么办?
“赶紧找人!看不见也要找!”她命令道。
这茫茫大漠,在漆黑的夜里漫无方向地找人,只怕是事倍功半,但赵简不容自己有丝毫犹豫。
因为一个更可怕的担忧闪现在她脑中:这两人都带着剑,要是单独待在了一起,就算没有遇到狼,怕是也要出人命!
肆掠的狂沙终于消停之后,米禽牧北从把他埋了半截的沙堆里爬了出来。他狼狈地抖落满身的沙子,清理掉脸上头发上聚集的沙粒,才勉强恢复了一个活人的模样。
刚才在沙暴中最先受惊的是赵简的马。赵简当时把缰绳挽在自己手上,马飞奔起来的时候她来不及放手,直接被拖了出去。一旁的米禽牧北赶紧飞身上前帮她抓住缰绳,想要制住那匹疯马。后来赵简挣脱了,米禽牧北自己却被马带走。当时风又太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他不敢放手,只怕一放手自己就要被吹到天上去。这匹疯马在沙暴中狂奔了大半个时辰,米禽牧北几乎连眼睛都没睁开过,就这样被马拖拽到了不知何处。
此时日头已经落到地平线下,借着残阳的余晖,他望见那匹马在不远处不知所措地踟蹰着,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他一边踏着黄沙朝那匹马走去,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不知赵简此时是否平安?她有没有在担心自己呢?要是无法跟其他人会合,那就只能把这马宰了,靠马血补充水分,才有希望活着走出这片茫茫沙海。
突然,他看见那匹马旁边还有一个阴影,似乎是埋着一个人。他赶紧跑过去,把那人从沙堆里挖了出来。那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拍掉裹满头的厚厚沙土,这才露出那张脸来……
“元仲辛?”他吃了一惊,随即又嫌弃道,“早知道是你,我就该把你埋回去!”
元仲辛费力地咳出塞在嘴里的沙粒,不屑地瞪他一眼,“对不起,来不及啦!”
元仲辛刚才其实一直清醒着,只是被沙堆埋得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来。要不是米禽牧北发现了他,他恐怕就要被活埋在这大漠中了。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米禽牧北纳闷地问道。
“还不都是因为这匹疯马!”元仲辛恨不得一脚向那匹马踹过去,那马倒是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
原来刚才帮赵简拉缰绳的不止有米禽牧北,还有元仲辛。这匹马居然借着风力把两个人都拽走了。
“这下有意思了……”米禽牧北似笑非笑地看着元仲辛,“我刚才还在想我是不是就要独自葬身在这沙海中了。没想到,黄泉路上还能有个伴儿。”
“跟你作伴?下辈子吧!”元仲辛冷哼一声。
他迷惘地望向四周,只见夜色渐浓,一轮圆月正从东方缓缓升起,照出沙海起起伏伏的轮廓。这一望无际的天地间,四顾茫然,竟然真的只剩下他和米禽牧北两个人了。
他从来没到过沙漠,更不知道这样的遭遇对他意味着什么。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和眼前这个自己最痛恨的人一起?
“既然要死,那就在死之前,把我们的事儿了结了吧。”元仲辛突然伸手去拔腰间的剑,眼中腾起了杀气,“我哥的仇,是时候报了。”
米禽牧北皱起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刚刚才救了你,你居然就想杀我?”
“你不是想把我埋回去吗?来试试啊。”元仲辛毫不留情地举起了龙吟剑。
“开什么玩笑?你真的觉得现在干这事儿合适吗?”米禽牧北有些哭笑不得,“你不想想办法让自己活着走出这沙漠,居然只顾着报仇?”
元仲辛可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他一脸肃杀,声音罕见地冷峻,“如果我这辈子还只剩一件事可以做,那就必须是找你报仇。现在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如果我今天不杀了你,就算能活着走出去,等回到了夏,我就更没有机会了!”
“呵,报仇……”米禽牧北冷笑一声,“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细封月那里我问你的话?你想明白了吗?”
“呵呵……”元仲辛不屑地笑道,“米禽牧北,你蛊惑人心的水平确实很高,我当时都差点被你绕糊涂了。什么‘两军交战无私仇’,你不就是想说我哥的死你没有责任吗?可惜你错了,没有私仇的只是战争的执行者,可为了一己私利挑起战争的人,就是该千刀万剐的罪魁祸首!是你一手策划了祁川寨血祭的阴谋,是你欺骗我哥还亲手杀了他!我不找你报仇还能找谁?”
没想到,元仲辛的思辨能力还真不赖,米禽牧北当初借题发挥给他造的一个两难困境,就这样被他解开了。
米禽牧北叹服地摇摇头,眼神却有些落寞,“看来你真的认定是我杀了你哥?”
元仲辛一听这话,顿时恼了,“我亲眼所见怎么会有错!难道你敢做不敢当吗?”
“其实有些事情你并不明白……”米禽牧北是真的不想这个时候跟他兵戎相见,竟产生了想跟他解释的冲动。
“对!我是不明白!”元仲辛却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一直不明白,我哥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会被你骗去了祁川寨?还有,他明明有机会杀你,为什么却没对你动手?我也是到了夏之后才知道,以你和宁令哥当时的地位,哪怕在邠州杀了你也并不会让宋夏开战。赵简不让我杀你,是因为你挟持了赵王爷。那我哥呢?你是不是也拿什么东西威胁他了?”
“威胁?”米禽牧北的气息变得急促,嘴唇微微颤动,太阳穴上也隐隐冒出青筋。他和元仲辛对视半晌,眼神幽深得可怕。但随后他又平复下心绪,只是叹口气道:“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你哥啊……”
元伯鳍啊元伯鳍,如果你不是一心求死,又有谁能杀得了你?如果你不是为了报复我,又怎么会故意自戕在我的剑下?你让你这烦死人的宝贝弟弟跟我不共戴天,却又让我对他下不去手。你留下来折磨我的手段,还真是够狠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了解我哥?”元仲辛气急败坏地说道。他其实早已隐隐感到米禽牧北和他哥之间有种十分微妙的关系,但他不愿相信,更不愿承认自己最亲的哥哥居然会把真正的内心展现给仇敌而不是给自己。
“算了,多说无益。”米禽牧北对元仲辛失去了耐心,眼神渐渐阴冷下来,“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答案,那我就送你亲自去问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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