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阁的正厅里,米禽牧北与赵简相对而坐。赵王爷在中间的主位上摩挲着茶杯,不断地拿起又放下。这两人一进屋,就没说几句话,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王爷只听赵简说因为米禽牧北的父亲反对,和亲的提议被元昊拒绝了。他心里一会儿觉得不服,心想自己的女儿那么优秀,居然会被对方拒绝;一会儿又暗自窃喜,想到这个计划失败,赵简就可以赶紧脱身,不用再拿自己的清白和性命做赌注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把我爹送回去。”赵简开口道,“既然和亲这条路被堵了,我们就得另找机会。那样也用不着我爹留在这里了。”
“你先别急,这事还没完呢。”米禽牧北端起茶抿了一口。
“你什么意思?”
他放下茶杯,一手撑在大腿上,歪着头意味不明地看着赵简。“你刚才也听到了,元昊虽然不同意和亲,但他是很支持我娶你的。你说,我们要不要顺着他的意思……”
赵简一拍茶案站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得寸进尺呢?我警告你,我的任务帮你是杀元昊。除此以外,你不要打什么多余的歪主意。”
“这就是为了我们的计划啊。既然我们的关系都这样公开了,如果突然说没就没了,元昊能不起疑心?如果他就此追查,发现这件事背后是大宋朝堂在策划,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赵简倒吸一口凉气。米禽牧北说得没错,如果此事败露,无疑会激怒元昊,宋夏之间战火重燃将不可避免。而现在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完全暴露在元昊的视野中,所以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之间的每一次互动,都必须万分小心,不能让元昊看出任何破绽。
“好,我暂时配合你维持现状。”赵简冷冷地说,“不过我们得尽快想出替代方案。这事不能拖得太久,否则夜长梦多。”
“我同意。”米禽牧北点点头,“我会再仔细研究一下容易接近元昊的机会。只是,元昊的防范心很强,没有了和亲这种由我们自己掌控的机会,恐怕难度很大。你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本来是想速战速决,结果现在却变成了持久战,还得继续忍着米禽牧北跟他演假情侣的戏码。赵简皱紧眉头,心中苦恼不已。究竟是谁在米禽岚邵面前搬弄是非,害得自己现在这么被动?
天色逐渐昏暗,米禽牧北从凤鸣阁离开,可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门外有动静,看样子来了不止一个人。应赵简的要求,门口的侍卫昨日已经撤走。米禽牧北迅速躲闪到假山后面,警惕地辨认着院外的脚步声。待那人踏进院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上前,只一招就掐住了来人的喉结。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旁边另一个白影挥掌劈来,他迅捷地转身抬腿,把那人踢飞在地。前一个人趁机溜到一边,拔出匕首刺过来,米禽牧北一晃躲开刀锋,退后一步,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元仲辛?”
那白衣人从地上站起来,原来是王宽。
米禽牧北看向元仲辛手里的匕首。“你就这么心急着要杀我?”
元仲辛收起刀哼了一声,“不是你先偷袭的我吗?”
赵简听到响动,从屋里匆匆跑出来。米禽牧北转头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我昨天才提醒你,不要把这里的地址透露给七斋,他们怎么今天就来了?”
“七斋一体。斋长的住处,我们当然要知道。”没等赵简开口,元仲辛就帮她回答了。
赵简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元仲辛,表情复杂。
元仲辛走近赵简,眼中掩盖不住喜悦的心情。“我们都听说了,元昊果然拒绝了和亲,你终于不用去冒这个险了……”
“果然?”赵简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难道你事先知道?”
元仲辛察觉出赵简的眼神有些不对,收起了兴奋的神情,瞥了一眼王宽,“他告诉我的。”
“王宽?”赵简看向王宽的目光更加疑惑了。
赵简向七斋宣布和亲计划的那天晚上,元仲辛找到王宽。
“王宽,你得帮我想想办法。我们不能让赵简去冒这个险啊!那米禽牧北就是条毒蛇,他的话能信吗?”
王宽也是眉头紧锁,努力地思考着。“你先别急。你想我怎么帮你?”
“你曾经说过,米禽牧北和他的父亲不和。你说,有没有可能让他的父亲出来反对?”
“他们的确政见不合。但要反对,总得有个理由吧?”
“那我们就帮他找个理由。比如说……赵简不是被你们家退过婚吗?这事够不够理由?”
“这事放在大宋或许会很严重,但我估计,夏人是不会在乎那么多的。”
“那就把它说得更严重一点……”
“怎么严重?”
“比如……”他凑到王宽跟前,半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一笑,但很快又摇摇头叹口气,“唉,不行……这样做的话……”
“元仲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宽正色道。
“你又知道了?”
“赵简愿意为任务牺牲名节,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为她做出这个决定,哪怕是为了帮她。”王宽想起来自己向父亲求解药的那个晚上,哪怕赵简命悬一线,他还是没能狠下心写那封将她污名化的休书。
“我就那么一想嘛,说得我好像真会那么做一样。她不在乎,我还在乎呢。”元仲辛一向天马行空,稀奇古怪的想法随时都会冒出来。可王宽就像住在他脑子里一样,连这些转瞬即逝的念头都能被他揪出来,实在太可怕了。
王宽点点头,以示对他这番表态的肯定。“我在想,我们不妨从全局来考虑,推测一下整件事情会有什么样的走向。”
“全局?你懂得多,你说。”元仲辛知道他又要长篇大论地讨论政事了。
“米禽牧北的父亲米禽岚邵,是当今夏国除元昊之外势力最大的人物。他被封为‘护国元帅’,虽然名义上只直接管辖兴庆府内保护元昊的五千精锐亲兵,但实际上整个左厢军都是由他控制。左厢军比右湘军人数更多,装备更精良,驻军离兴庆府也更近。这次元昊亲率左厢军大破辽军,自然少不了米禽岚邵在背后的策划。”
“这么说,米禽岚邵几乎都要功高震主了。那元昊还敢把另一半兵力交给他的儿子?”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米禽岚邵的地位无人敢挑战,但恰恰就有一人不服他,这人就是他的儿子米禽牧北。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为什么会糟糕到这种地步,但元昊显然是看中了这一点,利用米禽牧北来制衡米禽岚邵。”
“米禽牧北不是宁令哥的人吗?”
“没错,米禽牧北是宁令哥举荐的。所以,元昊对他既想拉拢,又有防范,每次重用之后,又借他父亲之手打压。我怀疑,这次派他到邠州,也是他爹的杰作。”
“说了这么多,跟和亲有什么关系?”
王宽沉思片刻,缓缓抬起头说道:“如果我判断得没错,元昊不会同意和亲。”
“是吗?”元仲辛两眼放光。
“米禽牧北是元昊对付大宋最有力的一件武器,因为他对宋的了解太多了。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会成为宋反过来制约元昊的双刃剑。现在正是宋夏议和时期,如果他以和亲的方式与宋皇室联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宋夏联通的代言人,势力增长将不可限量。别的不说,没藏宝历想借此大捞一笔恐怕就没戏了。而如此一来,元昊精心设计的米禽父子间相互制约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这肯定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哦……”元仲辛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复杂……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密阁藏书万卷,还有很多各路暗探整理的时事简报。看得多了,自然知道得多。”
“还是你厉害。我看以后这密阁掌院的位置,非你莫属。”
王宽看了一眼米禽牧北,开口说道:“我只是跟元仲辛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判断出元昊不会同意和亲。”
在米禽牧北面前,王宽自然不会把那些分析详细说出来,但就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米禽牧北明白一切。
他微微低着头,似笑非笑,挑起眉盯着王宽。当王宽再次看向他时,四目相对,仿佛双方都射出一枚利箭,直插入对方最隐秘的内心。米禽牧北知道,又遇到一个劲敌了。
电光火石的眼神交锋,也就在那一刹那。米禽牧北很快恢复了柔和的神色,甚至显得有些困惑。
“你说什么呢?”米禽牧北向王宽喊道,“反对和亲的不是元昊,是我父亲!”
“有什么差别吗?”元仲辛难掩得意,“反正最后元昊不也拒绝了吗?”
“元仲辛,你知道我父亲反对和亲的理由吗?你知道他当时说了什么话吗?”米禽牧北话中带着怒气。
“他说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赵简家的事是不是都是你让我爹知道的?”
“赵简家的事?”元仲辛是个聪明人,自然很快猜到是些什么事,顿时一愣。不是吧,我就那么一想,这事怎么就发生了呢?
可就是他这一愣,让一直盯着她的赵简抓了个正着。“元仲辛,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不信你问王宽,他可以作证!”
王宽从来不说假话,他的证词自然是最可信的。但这一次,似乎并没有帮到元仲辛。
“他确实想过,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王宽回答道。
“哈?”元仲辛恨不得狠狠掐王宽一把。这也过于诚实了吧?
“你想过?”赵简一听怒从中来,“你居然还想过!”
米禽牧北趁机火上浇油,“王宽的话,只能证明元仲辛当时放弃了这个想法,但证明不了他事后没有去这么做。”
赵简又望向王宽,只见他垂目不语,似乎在默认米禽牧北的话。
赵简长叹一口气,气愤和失望同时涌上心头。她以为她与元仲辛已经心意相通,相互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隐瞒,也不会再为了对方想当然地自作主张。可现在看来,元仲辛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含泪看了元仲辛一眼,眼神却十分冷漠。“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
“赵简,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元仲辛想朝赵简冲过去,却被王宽一把抓住。
“她现在在气头上,你跟她解释没用的。先走吧。”王宽拉起元仲辛就要往外走。
“你也不信我是吗?”元仲辛挣扎着。
“我确实没有办法证明你没做那事。”
“你这人……”
王宽和元仲辛就这样拉拉扯扯地出了凤鸣阁。米禽牧北十分满意地欣赏着这道风景。但他不会忘记刚才王宽那个眼神,还有这一连串看似给兄弟帮倒忙的行为。这个人,恐怕比元仲辛还难缠。
“赵姑娘……”他回过头来温柔地安抚还呆立在原地的赵简。
“你也走。”赵简只冷冷地抛下三个字,转头向内院走去。
米禽牧北想趁虚而入却碰了个钉子。不过他也不懊恼,来日方长。
在一片白桦密林中,王宽和元仲辛牵着马缓缓前行。王宽凑到元仲辛耳边,声音压得很低。
“米禽牧北有问题。”
“我当然知道他有问题。可你居然还帮他?”
“我是直觉。但想不通问题究竟出在哪儿。所以,只能先顺着他,静观其变。”
元仲辛停下来,似乎这时他脑子才降了点温。“对啊,你都能分析出元昊不会同意和亲,他能想不到?可他这么做,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王宽摇摇头,“只能先让赵简配合他,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也好。我就不信,他能一直都不露出马脚。”
“不过元仲辛,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嗯?”
“你平时脑子挺好使的,为什么一遇到赵简的事就犯糊涂呢?”
“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元仲辛瘪瘪嘴,“你遇到小景的事情,不会一样吗?”
“我可没你那么夸张。”
元仲辛叹口气。这次算是着了米禽牧北的道,让他百口莫辩。大概在真相大白之前,赵简都不会原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