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禽牧北缓缓走到大厅中间,微笑地看向赵简。“赵参军作为一个宋人,站在我夏军的立场上把宋夏和青唐三方的厉害关系分析得如此入木三分,实属不易。不过两国对抗,权衡利弊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输了气势。”
赵简一愣。昨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对上米禽牧北的眼神,不由得冒出些忿忿的火苗,感觉自己又被戏弄了。
“所以,”米禽牧北赶紧把目光移开,看向众人宣布道,“这一次不但右厢军的主力会出动,太子殿下也将率军亲征凉州!”
大部分人都有些惊讶,毕竟刚刚还在思索和赞同赵简提出的问题。房当桂平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第一个附和道:“大将军英明!太子殿下威武!有太子坐阵,右厢军精锐出动,我们一定能速战速决,让青唐和大宋都措手不及!”
“胡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声音大声喊出来,众人转头看去,是宝引未央。“刚才赵参军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此仗不能这样打!凉州的局势青唐和大宋了解得不比我们少,谈何措手不及?如果太子亲征,更会让他身陷险境。米禽将军,你可不要因为年轻气盛,犯下大错啊!”
“宝引未央!”米禽牧北一听“年轻气盛”几个字就来气,想当初他爹就是用这几个字把他坑进了大宋的牢城营。现在宝引未央俨然是以长辈的姿态来教训晚辈,一点没把他这个右厢军首领放在眼里。
“宝引将军怎么说话呢?”房当桂平作为地位和年龄都跟宝引未央相当的人,见米禽牧北变了脸色,立刻站出来维护他。“米禽将军虽然年轻,但他是我们右厢军的首领。军有军规,你这是以下犯上!”
“我宝引未央只服战功和才能。”宝引未央昂首说道,“米禽将军,以前我是服你的。但这一次,你的决策甚至连新上任的参军都不如,就别怪老夫直言不讳了。”
“就你会倚老卖老是吗?”米禽牧北瞪着眼咬着牙狠狠说道,“这件事太子和我都已经做了决定,这是军令。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你先回甘州等待调兵的命令吧!”
赵简第一次见米禽牧北对属下发火,还如此专横武断,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宝引未央喘着粗气,狠狠地瞪了米禽牧北一眼,转身便走。经过赵简身旁时,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赵简对这个冷峻直率却坚定不移支持自己见解的长者不禁生出些好感。
“都走吧!”看着宝引未央的背影,米禽牧北没好气地大手一挥,“今天议事到此为止。”
众人开始退去,房当桂平也满意地笑了笑,行礼离去。赵简正在犹豫要不要也跟着走,米禽牧北却叫住她:“赵参军请留步!”
正合我意!赵简本来就想跟米禽牧北问个明白,为什么从昨天到今天他的态度转变这么大。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其他人都走后,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改变主意?”米禽牧北突然诡异地笑起来,“我没有啊。”
“昨天你自己也是反对开战的,今天却说要让太子率主力亲征,你究竟什么意思?”赵简疑惑地问道。
米禽牧北笑而不答,却反问道:“今天你也认识了这些将领们,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
“你……”赵简突然明白过来,“你利用我演了一场戏,是为了试探他们?”
“娘子真是一点就通,太让人省心了。”米禽牧北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
赵简却生气了:“每次都利用我,每次都让我猜谜,你到底玩够了没有?”
米禽牧北收起笑脸,显得有点委屈,“毕竟你还是大宋暗探啊,我不得多留个心眼?”这只刚才还在发怒的雄狮,现在却单手撑着脑袋像小猫一样乖巧地半趴在桌子上。
“呵,”赵简被逗乐了,这人活得真是拧巴,“这都是你自找的!”
“好了,我跟你摊牌吧。”米禽牧北懒散地站起来走到赵简跟前,又换了一副严肃的神色。“我回来领军不到一年的时间,几乎是从零开始。虽说右厢军大部分都是以前的旧部,但早已人心难测,暗流涌动。我需要重新审视这里的每一个人。在看清人心之前,没有谁是真正能够信任的。”他认真地看着赵简说道,“你还记得我在邠州跟你说过的话吗?‘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才能,更是因为,恐怕,你是我除了太子以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你信任我?开什么玩笑?”赵简不可思议地一笑,“你刚才不还说你对我要多留个心眼?”
“因为我知道你我之间的利害冲突在哪里,我也很清楚你什么时候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说得这么好听。”赵简轻哼一声,“你只不过就是知道怎么利用我罢了。”
“你真觉得我对你仅仅只是利用吗?”米禽牧北的语气软绵绵的,这话他自己也不记得问过多少回了。
“没关系。”赵简不屑地看他一眼,“我们相互利用,彼此彼此。别以为你占了便宜。”
米禽牧北无奈地摇摇头,赵简也不多废话,接着问道:“我还有一个疑问。其他人都叫你将军,为什么唯独阿沙奇穹叫你‘少主’?我记得牢城营里的那个传道也叫你少主。难道他们曾是你爹的亲信?”
赵简的这个问题,让米禽牧北有些始料未及。他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并不愿意提及此事。只是在赵简追问的目光中,他喃喃嘟囔了一句:“我爹的亲信?他们怎么可能效忠我?”
“那他们是……”
米禽牧北叹出一口气,“你听说过天都王吗?”
“夏以前的右厢军首领,对大宋战无不胜,号称天都王的野利遇乞?”赵简睁大了眼,“他是你的……”
“义父。”米禽牧北回答道,神情十分庄重。
野利遇乞和他的大哥野利旺荣,一直是辅佐元昊开疆建国最重要的武将,也是一直以来在战场上让大宋最头疼的对手。特别是野利遇乞,他率领的右厢军几次跟大宋交锋都让宋军大败而归。祁川寨一役,野利遇乞就是夏军主帅。赵简只知道米禽牧北当时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没想到他们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知道我们关系的人并不多,”米禽牧北见赵简惊讶地看着自己,便解释道,“除了元昊和我爹,大概就只有野利家的人和义父身边的亲信了。”
“所以,你那么恨元昊,是因为他杀了你义父?”
米禽牧北默默地点点头,双手在背后捏紧了拳头。这些牵动他情绪的往事,他并不愿意多谈。
赵简若有所思,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秦无涯也是你义父的心腹吗?”
“你怎么知道?”米禽牧北有些惊讶。
“他在大宋潜伏了快十年才做到武威军都尉,不可能是你或者宁令哥安插的。而他对你又那么忠心,甚至愿意为你的计划去死,只有一个可能:他对你完全信任并且跟你有同一个目标。所以,你跟他真正效忠的人一定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他的目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正是要跟着你扶持宁令哥对抗元昊,为野利遇乞报仇。”
米禽牧北不由得啧啧称赞,赵简的洞察力真是让人叹服。“娘子果然厉害。没错,秦无涯效忠我,就是为了给义父报仇。恩仇必报,也是我们党项人的习俗。”
“那你在牢城营里说你找到了你要走的路,难道就是复仇之路?”
“复仇?”米禽牧北笑着摇摇头,“如果仅仅是为了复仇,一切都会简单许多。复仇也好,报恩也罢,如果人只为这点执念活着,就太没意思了。我所求的,是让每一个人都得到他应得的结果。”
“佛教里所说的因果报应?”赵简知道夏人大多信佛教,但这样的话从米禽牧北口中说出来还是有些奇怪。
“因果报应只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果然,米禽牧北对此嗤之以鼻,“我不相信善恶的归宿自有老天安排,一切都需要我们自己去做。所以我才要努力让太子取代元昊,因为只有他才有资格坐上今天大夏的皇位。我也会努力让你在大夏一展宏图,因为你值得这样的人生。至于元昊和我爹,我会让他们下地狱的。”
直觉告诉赵简,米禽牧北说出的,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如此彻底地袒露自己的人生信念。赵简这才发现,米禽牧北的内心并不是一个充满黑暗无法理喻的怪物,他只是遵循着自己的逻辑,固执地想去实现他所理解的善恶报应。可这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决定他人命运的判官呢?
“那元大哥呢?”赵简无法认同米禽牧北的逻辑,更没法放下元伯鳍这个心结。元伯鳍的死,让他口口声声“应得的结果”显得虚妄可笑。
“元伯鳍……”米禽牧北突然神色黯淡,手心又捏紧成一个拳头。
“元大哥伤害过谁吗?他那么好的人,却被你利用,被你杀害,这就是他应得的结果吗?”
“不是这样的!我为他设想的,本来是另外一条路!”米禽牧北提高嗓音争辩,声音却沙哑而颤抖。
“你还会为他设想?他只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而已。你把他引诱到那条死胡同里,他还有活路吗?”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米禽牧北的神经。这几日来,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元伯鳍,想起他留给自己的最后那封信。他害怕元伯鳍的幽灵来找他,但又忍不住想见一见。他渴望能亲口告诉元伯鳍,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
他默默转过身去,俯下身用双手支撑着桌案,似乎没有足够的力气站稳。他不愿让赵简看见自己已经发红的眼眶。
“是我错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进赵简的耳朵,细微得像蚊鸣,却让她如同听到一声闷雷。
我没听错吧?他这是在悔过吗?
赵简看着米禽牧北微微颤抖的背影,想起来昨天他还向自己确认元伯鳍是不是事先不知道他的计划。那时他的神情也如现在这般。米禽牧北不是一个会突然对棋子发善心的人,除非……他对元伯鳍,难道还有真情?
这让赵简难以置信,就像她一直不愿相信他对自己有感情一样。可此时她站在这人身后,感受到的却是带着伤痛和悔恨的心跳。
或许,直到这一天,她才刚刚开始认识那个真正的米禽牧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