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104章

  邠州是个闲逸的边境城市。清晨薄雾中,除了榷场里陆陆续续出现摆摊的人,大部分人家都还刚从睡梦中醒来。没有战事的时候,这慵懒清闲的早晨,可比兴庆府宁静多了。

  赵王府倒是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为赵洪出殡的队伍在辰时就静悄悄地出了门。在赵简的要求下,葬礼一切从简,没有锣鼓喧嚣,也没有僧道作法,只是让府里的人和米禽牧北带来的亲兵都披麻戴孝,组成一支三十几人的仪仗,撒着纸钱低调地向北山的墓地前行。

  赵洪在邠州十几年,也结交过不少有头有脸的人,但从昨日到现在竟没有一人前来吊唁。大概是朝廷的排挤加上那些恶意诋毁的谣言,让他们只顾划清界限,以免惹上是非。人情冷暖,由此可见一斑。

  赵简对此倒并不在意。她只想风平浪静地安葬好父亲,不要再出什么事端,没有人来搭理再好不过。只是她也明白,从今以后,邠州也不再是她的家了。

  送葬的队伍在城中缓慢地前行。大街小巷逐渐热闹起来,一些百姓也开始出现在街道两旁围观。跟昨天赵简进城时看到的一样,人群中有恭敬,有叹惋,但更多的还是面露鄙夷,指指点点。

  突然,街道的转角处出现了一群穿着破烂的人。他们大摇大摆地从路中间走过来,丝毫没有给送葬队伍让道的意思。赵简一开始以为那只是一些来讨要赏钱的泼皮,但很快就发现他们来者不善。

  带头的那个见到赵简就破口大骂,骂她不孝,叛国,是大宋皇室的败类。紧接着他身后的泼皮都纷纷冲过来,一边叫骂一边扔出石子鸡蛋烂菜叶子。

  米禽牧北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神,山鸮就带着人对了上去。

  “不要伤他们性命!”赵简生怕事情闹大,赶紧喊道。

  夏兵倒是听话,刀都未出鞘,只是赤手空拳把那帮泼皮干翻在地。人群起了一些骚动,但看热闹的人却越聚越多。

  正待送葬队伍要继续前行时,官兵出现了。来得如此迅速,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武威军在此!何人如此大胆,敢当街殴打百姓?”为首的那个军官厉声呵斥道。

  赵简看这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刘管家却赶紧迎上去,还塞上一袋钱,毕恭毕敬地说道:“见过高都尉!这是王爷的灵车,还望高都尉网开一面。”

  高都尉?赵简想起来了,此人叫高丘万,曾是武威军的一个副都尉。秦无涯死后,他倒是升官了。

  “王爷?哪个王爷?我怎么不记得邠州还有个王爷了?”高丘万傲慢地将钱袋砸回到刘管家身上,砸得他踉跄地后退两步。

  “高都尉,请你明辨是非!”赵简挺身上前扶住刘管家,“是这些人先来闹事,我们的人才动手的。就算是寻常百姓出殡,也不该遭受如此对待吧?”

  高丘万迈出两步,摸着嘴角的小胡子轻蔑地说道:“赵简郡主,哦不,现在该叫你夏将军夫人了,你还算是宋人吗?邠州的百姓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我们邠州不欢迎你!”

  “不欢迎你!”人群中有人跟着起哄。

  “高都尉不欢迎的人应该是在下吧。”米禽牧北走到赵简身前,挡住了高丘万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就是米禽牧北?”高丘万的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刀柄上,哪怕眼前这个人身上没有一件兵器。

  “正是在下。”米禽牧北右手搭在胸前平和地行了一个礼,“还请高都尉放行,莫要误了我岳父下葬的吉时。”

  “放行?”高丘万又趾高气昂起来,“尔等当街聚众闹事,我要将首犯带回去问话,查明事由!”

  这简直就是无事生非,欺人太甚!

  赵简正欲上前争辩,却被米禽牧北拦住。只见他对高丘万说道:“既然高都尉要抓首犯,那好,打人是我下的令,只要你放其他人过去,我就跟你们走一趟。”

  米禽牧北如此示弱,倒让高丘万有些尴尬了。他本是想逼得夏兵和武威军动手,再把米禽牧北和赵简抓起来。现在他们就打伤了几个泼皮,这能治他们什么罪?

  “不行!”他否决道,“你和赵简都得跟我走,今天这葬礼你们也别想办了!”

  赵简对他怒目而视,米禽牧北却笑着摇摇头。看样子高丘万是铁了心要激怒自己和赵简,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王曾,你我虽然已经图穷见匕首,但在希望宋夏开战这一点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心有灵犀啊。既然你送上门来,那我就帮你添一把火吧。

  米禽牧北做出无奈状,侧过头对赵简说:“看来,我们夫妻二人得去一趟武威军营了。”

  “小心有诈!”赵简几乎是本能地提醒他,但看到他镇定自若的神情时却又感觉多此一举。这句话,恐怕应该对高丘万说才对。

  高丘万立刻对武威军下令:“将两个首犯缉拿归案!”

  可武威军刚一过来,夏兵便纷纷拔出刀与他们对峙。

  “哎,都把刀放下!”米禽牧北挥着手道,“我们只是去配合调查,又何必兵戎相见,伤了两国和气呢?您说是吧,高都尉?”

  米禽牧北笑容满面,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高丘万铁拳砸在棉花上,越发为难了。上面的命令虽然是让他激怒米禽牧北和赵简再抓他们,可现在直接把他们带走,大概也算完成任务吧。

  他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也不由自主地扯着脸皮笑了笑,手也离开了刀柄,显然放松了警惕。“那就走吧!”

  米禽牧北客气地点了一下头,便向他身边走去。高丘万完全没意识到米禽牧北的意图,还上前一步迎了过来。

  赵简看着米禽牧北成竹在胸的步伐,突然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但却为时已晚。霎那间,只见米禽牧北脸色骤变,目露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高丘万腰间的刀,然后鬼魅般地转到他的身后,抓住他的发髻把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住手!”

  赵简话音还未落,那把刀就割断了高丘万的咽喉。高丘万只惨叫了短短一声,便仰头倒下,口鼻中血喷如注。

  “王爷出殡,拦路者死!”米禽牧北把血淋淋的刀扔在高丘万的尸体上,抬起头寒光逼人地望向四周,仿佛一尊笑面佛忽地变成了罗刹鬼。“还有谁想去黄泉路上陪王爷?”

  这个人杀死武威军都尉,竟然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武威军士兵和围观人群见状,尽皆仓皇逃散,哪里还敢再来惹这个阎王?

  赵简整个人都石化了。

  虽然杀一个都尉并不足以引发战争,但米禽牧北如此嚣张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手杀死执行公务的宋军将领,完全就是对大宋明目张胆的挑衅。邠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事态只会步步升级,他又该如何脱身?一旦他在邠州有个三长两短,宁令哥还不得把这里夷为平地?除非……除非他的目的就是要趁机大闹邠州,最后以自己作为导火索,彻底引爆两国的局势……

  疯了,他真是疯了……

  “高丘万是故意找茬,但他罪不至死,你怎么可以杀他?”赵简怒责道。

  谁知米禽牧北却答道:“他明摆着就是想逼我们动手。我不想岳父的葬礼血流成河,杀他一人是最省事的。”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没有大开杀戒吗?”赵简气得七窍生烟。

  算了,还是先解决最迫切的问题。“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离开邠州!”她又焦急地劝说道。

  “离开?”米禽牧北不屑道,“岳父还未入土为安,我岂能提前离开?”

  赵王府的人都已被吓得发抖,他却当无事发生,命令出殡的仪队继续前行。

  赵简火了,“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我爹的葬礼也要被你利用来招惹事端吗?”

  “阿简,你也看到了,是那姓高的先挑的事,怎么能怪我呢?”米禽牧北面露委屈,“我从来就没打算利用岳父的葬礼做任何事。可有人想把这事搅黄,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你别想那么多了,先安葬了岳父才是要紧事。”

  赵简无可奈何,父亲的葬礼又不能中断,她只得依米禽牧北所言,忐忑不安地带着仪队加速向北山行去。

  他们一路向北出了城,没再受到阻拦,顺利抵达了北山。赵洪的墓址就坐落在这里的一座山头上。墓址是在他生前就选定的,墓穴也早已建好。此处视野开阔,往南可以看见山脚的邠州城,往北则能望见宋夏边境。

  除了赵洪的棺椁,一同拉来的还有几大箱陪葬物品。赵洪毕竟是王爷,这些礼仪是不能少的。

  赵简强忍着内心的担忧,静下心来为父亲布置好墓室,简单地焚香作礼,送父亲最后一程。

  她向新立的墓碑嗑了三个头,含泪默念道:“爹,女儿不孝,连您的葬礼都办得如此狼狈。只因时局所迫,不得已匆忙为之。今日您安息于此,遥望邠州和宋夏边境,愿您的在天之灵保佑邠州安定祥和,宋夏永无战事。”

  他们刚把一切安置妥当,山下便出现了响动。夏兵探子来报,他们已经被宋军包围了。

  赵简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他们下到半山腰,见山脚全是武威军,至少上千人,连军旗都打了出来。一看旗号,竟然是指挥使萧楠亲自带兵前来。

  “这么大阵仗,连邠州驻军的最高统领都来了,就为了对付我们这三十来人?这待遇不错啊。”米禽牧北笑道。

  “你还有闲心调侃。”赵简瞪了他一眼,“夏最有权势的大将军居然会折在一个小小的邠州,你也不怕被人笑话!”

  “你怕我死在这儿?”

  “你爱死哪儿死哪儿,别死在大宋的地界!”

  “又是大宋……你难道忘了邠州那些宋人是怎么对你的?为什么到了现在你心里挂念的还是大宋?”

  “那些人只是受了谣言的蒙蔽。鄙弃叛国奸人,何错之有?”

  赵简面容憔悴,眸色暗沉,说出这话时却隐隐透出凛然之气。

  米禽牧北无奈地看向她,只得懊恼地哼了一声,“放心吧,我死不了。”

  “你有办法突围?”赵简心里燃起了希望。

  “没有。他们人太多了。”米禽牧北却轻飘飘地泼了一瓢冷水。

  “你……你不是号称用兵如神吗?”

  “那也得实事求是啊。这山这么荒,大白天的缺少遮掩,怕是连只老鼠都逃不出去。”

  “那我们等到夜里突围?”

  “你觉得他们带这么多人来是为了陪我们等到天黑吗?”

  “那怎么办?在这儿等死吗?”

  赵简都快急死了,米禽牧北却还是不紧不慢,“那咱们就去会会这位萧指挥使吧。”

  赵简一把拉住他,急切地说道:“你杀了武威军的都尉,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如果这真的是王曾的阴谋,你还有活路吗?”

  米禽牧北看着那只紧抓住自己的手,凄然一笑,“如果我的死不会引发战争,你现在是不是巴不得把我绑了送下山?”

  “我……”赵简胸口一颤,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米禽牧北面带苦笑转过身去,神情立刻变得落寞。他招了招手,命令一众亲兵跟随他往山下走去。

  赵简迷惘地跟在后面,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仿佛一根针扎在赵简的心头,阵阵刺痛甚至盖过了她内心的焦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