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红日斜坠西山,残霞锦簇,泼洒最后的暖与光,可更像为夜到来前的窥视。
这条老街直通南北,破旧的油柏路早些年便已被拉煤重卡碾地疮痍不平,风雨煎熬如今已是烂泥沙土往外翻。
偶见行人车辆,多是劳作一天去往家中,不乏远至几十余公里外的县城,如一日候鸟,早出晚归。
这里便是陈家沟,周遭近百余公里内的十里八村教会之地,更似落于一条荒废公路左右两侧的村子。
至此一年期间,章丘值大夜班少说也上了百,倒也不是孤身守夜,耐着性子生熬,隔三差五也会碰到一些状况。
有些带着孙辈的老人腿脚不便,孩子年幼调皮,外出玩闹晚饭不归家,老人找到也追不上便会来派出所寻求帮助,亦或是东西丢了,也有搬些重物需要搭把手…诸如此类,都是乡里间各家雷同的平常事,基层的警务人员也向来和这些杂事打交道。
但这个时间,慌张寻来派出所,且目标明确单找自己的情况章丘可是一次都没碰到。
“是我。”章丘缓步靠近,不见丝毫刻意却在几个呼吸间将门外女人上下打量。
不是学校的老师。
他暗道,女人因当近中年,衣着朴素,抚们十指关节粗大臃肿,手掌粗糙,显然平日接触到的多是重体力的工作,且短短一句话在有及重的当地口音。
应该是当地的妇女。
有了对方身份的基本判断后,章丘抬起卡在内测门把手上的警棍,将其放置一侧半身高的台子上。
拉开玻璃门,扑面一股消毒水味。
陈家沟,有此浓郁气味的地方只有乡医院。
医院来的?
章丘神色不见丝毫变化,直视对方双眼。女人原先慌乱的神色在见到自己后明显缓和不少,“您…您就是那位今天去过学校的警官?”
“是我。”章丘点头,反问,“是有什么人跟着你吗?”
女人刚刚门前的环顾身后四周的举动明显是警惕跟踪的反应。
“不…没,我也不知道…”她一阵语噎,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磕磕巴巴,又激动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今天来晚了见不到您了,警官您…”
“我姓章,刚好今天值夜班。”
“章警官…”女人好似不受控制似地又朝着身后偷瞄了几眼,身子下意识往章丘近处贴了贴,声音夹带着微微颤抖,“章警官您能不能和我去趟医院?”
这条街南北一道,两旁边临街都是一楼小平房,紧紧贴着,虽夜幕将至天色昏暗,但目力所及百米内不见任何鬼祟人影,只有几个街坊在门前泼水,而后回屋关门。
章丘能确定没有不轨之人跟着女人,而对方的请求则更令他疑惑,“现在吗?”
“对…”似乎来时一路凝神屏气,这回女人才敢大口喘气,隐隐的两鬓竟冒出了细汗。
“出什么事了吗?”章丘下意识将身侧的警棍攥来,一瞬间想了许多—医闹?伤人?纠纷…诸如此类。
涉及医院,需警力介入无非就是类似民事纠纷。
女人却是摇头,眼底恐惧,“我爸…我爸快不行了,他想见见您。”
“你父亲要见我?”章丘翻阅着记忆,对眼前女人及其父亲自己没有任何印象,“为什么…啊不,我认识你父亲吗?”
“您不认识,但是他记得您。”女人赶着解释,期间目光仍向着身后撇去,“您今天中午前去过学校,我附近见了您就记下了…”
闻言,稍稍一顿,章丘恍然,“啊,您父亲是学校那位保安大爷是吧?”
“对对对!”
这么一说,便更怪了。
章丘又仔细回忆,午前去到学校无非与那位老保安几句交流亮明身份,之后赵老师赶到,对方便退回了保安室。
下班前自己又去了趟学校,主要是和那位陈姓的教导主任交流,倒是提到了老保安几句…
“啊…是,我下午又去了一趟,听陈主任说你父亲身体抱恙,去了医院。”
“对,老头被吓到了,突发心梗,好在抢救的及时。”女人接上了话,声音哽着,“下午就醒来了,脑袋发荤犯糊涂,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昏倒,可就在刚刚又突然想了起来,整个人抽抽,吼叫着说要见今天去学校的年轻警官…”
“你父亲没说原因?”
“说了…但我怕,不敢说。”女人是真的害怕,看样子都要抱起肩膀,抖搂着,“我走的时候他又快昏过去了,这次怕是真过不来了,求您了章警!”
疑惑一大堆,但站这里干问可没结果。
“带路。”章丘一摆手,想了想将警棍揣在了怀里,拉着外面的灯泡,反手将警局大门闭上。
路上,女人步子虽急,但始终与章丘保持保密的距离,且不时张望四周,疑神疑鬼,这番举止令章丘也莫名的紧张。
说着不断感激的话,穿过那条破旧大路踏上乡间红砖小道,远处仅几间病房亮灯的乡医院有了轮廓。
前后也就十几分钟便到了。
不大一栋楼,四层,从里到外处处都是半个世纪前的陈旧,大厅也没有那么多窗口,就一个值班护士。
撇来一眼,护士便低头继续慌忙自己的事情。
步梯处处积尘,扶手铁杆则锈迹斑斑,通风不佳,从迈入这里那一刻,四周弥漫的便是淤积散不去的消毒水味。
走廊昏暗,影绰绰尽头窗外枯枝摇曳。
整层楼只有一间病房亮灯,303。
刚近几步,便听得里面传来的低低抽泣,一个孩子的哽咽,“姥爷,姥爷…”
“爸!”女人大惊,哭着冲了过去。
章丘赶忙跟上,猛地一转迈入病房,顿时呆愕。
泛黄的病床上,盘腿坐着一老头,正是午前学校见到的那老保安,这回正攥着拳头,垂头不知念叨着什么。
几步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蜷缩墙角,低低啜泣,护住轻呼着‘姥爷’,见到章丘二人哇的大哭扑入女人怀中,“妈妈,爷爷刚刚突然大吼大叫好可怕…”
还在适应眼前状况时,床上老头猛地抬头,看向章丘,“后生,你来了!”
“来了…”章丘下意识应了声。
之见老腿一蹬竟立在了床上,颇有练家子的意思,“后生,你且看!”
吹胡瞪眼,一扭跨,摆开架势,像极了要亮嗓子的老生…章丘的手已经没入怀中,攥住了警棍。
哪知老头猛地撕开上衣,露出嶙峋身子,甩臂拍胸,“我左青龙,又白虎,砍刀家里放,二爷心里纹,人挡杀人,佛当灭佛!”
“好!”章丘一哆嗦,连连拍手,同时歪头小声问一旁女人,“姐,你父亲这是?”
“我…我也不知道。”女人同样被吓了一跳,满脸惊愕,赶忙跑上前去,生怕父亲不留神从床上跌下,“爸您先坐下,先坐下!”
老头却来了劲,挥舞着双臂,叨叨念念,“你这妇道人家懂什么!朗朗乾坤,邪魔横行,老夫这是要匡扶正道啦!”他一脚踹开女儿,喝退孙女,再看章丘,提嗓子大吼,“后生,想我陈家沟三爷年轻时也是叱咤黑白两道,提着一把牛刀从南砍到北,哪个混混无赖,什么妖魔邪祟,见老夫都得跑!”
“好!”章丘眼角直跳,他看出了老头精神状态出了毛病。
“爸您别胡说啊,这是章警官啊,是警察啊…”
“哈哈哈…警察算什么,想我三爷年轻时又不是没在山沟沟里埋过警察!哼!”
“爸你别…”
“让他说下去!”章丘泛着冷意的声音响起。
女人猛地一颤,扭头时再见章丘脸上已无先前一丝友善笑意,满面结霜,柔和的面孔有了棱角,眼睛直直盯着老头。
“章警官您别当真啊,我爸昏头发疯…”
“嘘,让他说下去。”章丘勾脚合上身后病房,缓步走向床前,抬头眼神像是钩子甩了过去,“您接着说!”
“好后生,够种!”
老头摔动两鬓白发,便要从病床上跃下,却是脚下一划,咣当倒地。
“爸!”
女人尖叫,扑了上去。
好在是歪到了腰,几分钟后老头恍恍惚惚睁开了眼,“啊…这。”如梦呓,环顾四周,他看到了章丘猛地瞪眼叫道,“小伙子,小伙子,出事了,咱爷俩白天撞邪了!”
这短短几分钟的转变,老头判若两人,以至于章丘犯了迷糊,不知这又是唱哪出。
老头好似真的忘记刚刚所言所举,面露惊恐,干瘦的皮肉随之抖颤,“赵老师…赵老师几天前就死了!”
又是一番语出惊人。
“我年纪大了脑袋糊涂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你走了以后才记起,赵老师几天前就栽学校老井里死了!”老人声音也跟着抖,“我想起来后胸口就直突突,意识到撞邪了,这不让我闺女赶紧找你!”
似乎这才是老头寻自己来的目的,只是…有些说不过去。
章丘虽脊背泛冷,但更多是匪夷所思,加之老头前后悬差之大,他说的东西更像是脑袋受了刺激的胡话。
“您好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吗?”章丘问。
老头茫然,那状态就是如梦初醒,但他也算坦诚,“这几年我常犯糊涂,连着几天的事都记不住,年轻时更是忘了大半…”
但有一事不假,老头年轻时的确是个浑人,这他可忘不了,早年洗煤厂未封停前,陈家沟也算‘人丁兴旺’,带动着十里八乡可是热闹过几年,不料泡沫说破就破,老来连菜都叫卖不动,只能去学校谋个保安的差事混口饭吃。
“您确定现在不是在说胡话?”章丘眯眼,刚刚所谓‘三爷’姿态的呼叫,未必全是胡诌,保不齐老头年轻时真做过什么事。
再者,警务人员护着一方太平,职业特殊,容不得这种玩笑。
“我敢保证,现在脑袋没糊!”
章丘没说话,划动手机,拨通赵老师的电话,这里信号满格,但如午后山区一般,仍是无人接听。
“人怎么死的?”心里也开始打鼓。
“陈主任说是意外…意外跌到井里,头朝下…”
这不对劲,方圆几十公里只有一间派出所,即便意外也应该先报警,由警务人员去到现场勘察鉴定…
可这第一步报警就没有。
是老头有说胡话?还是有人扯谎?
而且人因意外死了,家属怎么可能不闹?这小地方但凡有点纠纷,派出所都是第一时间得信。
面对质问,老头埋头支支吾吾,“陈主任压住了…赵老师本来就不是这的人,陈主任私下给家属赔了钱,也不让知情的老师往外说,就连我也被警告了好几次。”
这是第一时间做出的反应,学生们甚至不知道。
“为什么?”章丘警觉,分明是有意隐瞒,甚至对警方…不,或许是尤其对警方隐瞒。
回想不久前,那陈主任及其两旁边的老师确实对自己的目光有所避躲,在不知此事前尚能理解是一般民众对警务人员的敬畏,当下看来,还真像是心里有鬼。
老头说三天前他亲眼看到赵老师的尸体被披上白布,从学校后门抬走,直奔医院。
听罢,章丘道了声‘稍等’,而后迅速下楼,直奔值班护士所在窗口。
黑压压,护士隔着玻璃之间有人影朝自己走来,皱眉,近时才看清章丘身上制服,赶忙起身,“不好意思警察同志,刚刚没有看清…”
“没事。”章丘直奔主题,“麻烦您帮我查下三天前是不是有位受伤老师被送到这?”
小地方没那么多章程规矩,值班护士只是稍显疑惑,“这是?”
“办案。”
“哦,哦!好的!”立刻点头印象,忙着在抽离里翻找前几天的记录。
末了,值班护士神色古怪,道:“这几天除常来的几个还有今天办住院的那位老人,剩下的都是买药的街坊,没您说的老师。”
“姓赵。”
“没有。”值班护士仍是摇头。
莫不是老头真在说胡话?
转念间,章丘又问,“您能帮忙查一下太平间记录吗?”
“哦…”护士明显一滞,砸了砸嘴,也没多说什么,翻出另一本记录,一眼便见,“是有,近半个月只有这一个记录,的确是学校的一位老师,赵明。”
闻言,章丘眼皮跳了跳,“上面有死因之类的记录吗?”
“啊…那倒没有,不过我记得同事聊过几句。”值班护士道:“就7月2日,三天前么,那位老师掉到学校井里脖颈脊椎粉碎,当场就没气了…”
“那尸体呢?”
“估么着在医院也没过夜吧,当晚就送火葬场了…”值班护士毛毛的,“警官您要不找我们主任问问?”
“您确定时间都准确吗?”章丘深吸一口,觉着好似冰水灌入肺里。
“基本是这样…是,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事…”
用力眨巴着狂跳不止的眼皮,章丘佯装镇定,扭身上楼,腿肚子直转筋,再近病房,直干咳,单手扶墙,算是懂了老头和那女人到底恐惧什么。
“咳咳…大爷您贵姓?”章丘觉着喉咙发干。
老头也好不到那,缩着脖子,“俺叫吴三铜…”
一旁的女人紧抱着女儿,坐在床沿,直勾勾看着自己,惶恐不安。
“那个三大爷…我得和您再确定个事。”章丘干笑着,试图稍稍缓和这种气氛,因为就连他也觉着手脚冰凉,“那个学校里有没有其他姓赵的老师,您都说了自己脑袋常犯糊涂,有没有可能是记岔了?”
“我…”吴三铜知道章丘的意思,他哭丧着脸,这事自己不能记岔,否则想起来的时候也不会被后劲吓到口吐白沫,而且学校里面确实只有一个外地聘来的赵老师,口音也和本地人不一样…
话到嘴边,老头瞥见了女儿发白的嘴唇,硬咽了回去,“哪个…可能确实是我记错了,哈哈哈…”
章丘没见过那么难看的笑,想来自己此刻也好不到哪去。
“这事可能是误会,先别声张,我明天和同事去趟学校再好好确定!”
“是是是!”吴三铜挂着僵笑,连连点头,先前他也不敢说,怕丢了工作,现在就更不敢乱说了。
“呼呼…我就说嘛,爸就是你犯糊涂记岔了…”女人倒是长舒一口,扭头看向门口章丘,却见后者瞪眼看着手机,整条胳膊都在打颤。
“呼呼呼…”大喘气。
“章警官您怎么了这是?”女人问。
“啊…没事,你们母女俩先哪都别去了,好好陪我三大爷,我明天再来。”
章丘整个人僵硬,音调七拐八斜,耸着肩膀,脊背好似有条毛虫在爬,扭头顺手点亮手电,迈着警校训练时才有过的正步,下楼。
赵老师的通讯记录及联系方式…不见了。
“警官您要走啦?”
“嗯…”章丘闭着嘴,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当夜幕笼罩下的陈家沟重新出现在他视线时,好似一块重石砸入一潭死水,泛起的涟漪是他久久难歇的恐惧,荡漾在这偏隅乡镇的每一处角落。
夏夜的风,不比隆冬寒夜差。
那几米远的距离,磕磕碰碰就是迈不动步子,像是终于回过味来,低沉沉憋出几个字,“我他妈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