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打算在下个月的股东大会上,宣布董事会股权比例的变更,我将取代越瑄出任董事会主席。kenyuedu.于是,越瑄宣布,他将和你在下个月结婚。”眼底痛楚而嘲弄,越璨声音沙哑,“他让我选择,是要谢氏,还是要你。他开出的条件,你刚才也听到了。”
脑中一片木然。
她浑浑噩噩。
无法思考。
“我明白,”越璨嘲弄地一笑,“我也曾经跟你一样,喜欢越瑄,相信越瑄,觉得哪怕整个世界都变得黑暗,越瑄依然会是一道明亮善良的白光。”
“第一次看到他,他坐在轮椅里。”
陷入回忆中的越璨,声音暗哑:
“那么清秀的一个男孩子,学习好,有礼貌,却因为早产从小就身体孱弱,无法像普通男生那样进行室外活动,甚至连体育课都不能上。血缘是很奇妙的事情。知道他是我的弟弟那一瞬间,我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和怜惜。”
“我觉得愧对他。因为身体不好,从小到大他被很多孩子嘲笑,我是他的哥哥,我应该把那些欺负他的孩子全都揍趴下!而我……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弟弟,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他,没有保护过他。”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是的,她还记得。
那段日子,除了和她在一起,其他时间他都尽可能多地去陪他的弟弟。好几次,他踌躇满志想要将他的弟弟介绍给她,说她一定会喜欢他的弟弟,他的弟弟是个很善良很懂事很可爱的男孩子。
那时候的她是阴暗叛逆的少女。
她的世界很狭窄,并不想容纳更多的人。当她拒绝认识他弟弟,他神情中的失落清晰如昨日。
“我带他偷偷逃课去打游戏,去k厅唱歌,去游乐场,去吃路边摊,去打篮球,去钓鱼,去喝酒,”越璨笑了笑,“有一次,我还偷偷带他去酒吧,教他怎么追女孩子。现在想起来,他应该并不喜欢我带他去做这些事情。可他从不拒绝我。酒吧那次,他很尴尬,窘得夺门而逃。路边摊吃炸鸡,又吹了冷风,他病了一个多月。但只要我一个电话,他就会出来,就像……”
越璨眼神渐空。
“……就像他是这世上最乖巧最听话的弟弟,而我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是被他发自内心崇拜敬爱的哥哥。他看起来那么纯良……那么温和……”
浴缸里的水渐渐变凉。
手中的浴巾机械地继续擦拭她的长发,越璨的眼神越来越空,仿佛穿透她,空洞地看向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那段时光恍若曾经是金灿灿,美丽幸福得令人只能轻轻呼吸。“……所以,当我们决定逃离的时候。当我要带着你,和父亲、母亲一起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对他充满罪恶感……”
回忆停在这里。
然后。
临走前的那个清晨。
约在那个每晚等候她放学的林中斜坡上,空气弥漫着白色的雾气,他终于告诉了轮椅中的弟弟,他不想没有告别就离去。
轮椅中。弟弟震惊地仰起脸。他蹲在弟弟的轮椅前,举起手向弟弟发誓!过几年他一定会回来!他一定会来找他!会像现在一样常常来陪他!“……”紧握轮椅,弟弟苍白着脸,如同林中飘渺的白雾,身体颤抖得仿佛正一寸寸碎开。无论他怎么保证,无论他反复保证,弟弟痛苦绝望的眼神像一根针,深深刺入他当时内疚的心底。
“不要告诉任何人!”最后,他紧紧地叮嘱弟弟。弟弟失神地望着他。同以往每次逃课一样,弟弟给了他保守秘密的承诺。
他也相信弟弟,相信弟弟即使再痛苦,也不会背叛他,那是一个纯良如天使的孩子。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个初夏的夜晚,她家窗下的小巷,斜斜长长,在四起的暮色中,像一个幽长甜蜜的梦。少年的他早早便来到了小巷的拐角,藏在一个废弃的窄门口,激动地抬头望向她的窗口。
那是老旧的木窗。
一圈斑驳的褐色窗台上,是她满满种下的白色蔷薇。天色渐黑,暮色中飘起了细雨,绿色的枝叶在细细的雨丝中欢快地舒展,枝叶间俏立着满满的白色花苞,一层层的花苞,在晶莹的细雨里,如同下一秒钟就会绽放。
细雨中。
望着她的窗台,他心跳突突,浑身的血液滚烫奔腾!
再过一个多小时,她就将带着行李,带着她的母亲,和他一起,和他家一起,离开这里!远方的国度里,他已为她准备好了一个蔷薇花园,在玻璃温房里种满各个品种的蔷薇花,可以一年四季都开出美丽绚烂的花海。他和她将会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街灯一盏一盏亮起。
那扇种满白色蔷薇花的窗户是打开的,暖黄色的光线从里面透出来。透明细密的雨丝中,他越来越紧张,仰首望着,想象屋内的她正在做些什么。
她已经吃完饭了吗?
是不是正在收拾行李?她和她母亲的护照在他这里,她只要带好随身的衣服就好,不,她的衣服他也有帮她准备了一些,她只要带上她母亲日常的药就可以了!
心跳如鼓!
她知道……
他现在就在她的窗下吗?
如果她可以探首出来望一眼,他就可以在巷子的拐角处伸臂向她挥手!或许她可以早一点出发,反正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他紧张地翘首站在她的窗下,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仿佛每一秒钟都如慢镜头一样漫长。霏霏的细雨中,少年的他可以看到窗台上重重叠叠的花苞们,绿色的花萼已经开始悠悠舒展,而美丽洁白的花苞,一点点,一分分,一片片,一瓣瓣,簇拥着,簌簌地,轻盈地,在透明晶莹的雨丝中缓缓绽开……
所以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少年的他最初竟以为那是来自他心底的歌。而音乐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越来越紧迫!只得低下头,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夜色昏暗中,簇新的手机屏幕上跳跃着一个来电号码。手机是弟弟今天刚刚送给他的,里面也还只有唯一一个号码。“越瑄?”刚接通电话,少年的他突然欣喜地看到雨中那白色蔷薇花的窗口映出她的身影,她正朝窗边走来……
窗外雷雨交加。
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恍如要将万物撕裂!
声音嘶哑无声,讲述僵硬地断在这里,深夜的漆黑和闪电的苍白幻灯片般交映在越璨的脸上,他已然整个人被拖拽入往事的黑洞中!
“那晚……”漠然望着窗外深夜的雷雨闪电,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他的声音干涩低哑:“……我的母亲也死了。”
震惊地抬头。
她心中惊骇无比!
依旧坐在浴缸边缘,窒息般的漆黑阴影深深笼罩住越璨的全身。“我的母亲……在那一晚……也死了。”又重复了一遍。嘶哑的声音,仿佛终于撕开那干涸已久的伤口。很久之前,鲜血尚未来得及流出,便已被封存。汩汩的血,在苍白的伤口之下腐败发臭。于是扭曲,仇恨,从血腥里生出罪恶的花。
此刻。将已腐臭的伤口扒开。鲜血早已暗黑。凝固。虽然不可能得到她的谅解,他却终于从窒息的深渊里喘出一口气!是他,将一切搞砸。是年少轻信的他,将离开的消息告诉了越瑄,而越瑄,将这些告诉了谢华菱!
“那晚,知道父亲将要带着母亲和我离开,谢华菱勃然大怒。越瑄把我家的地址也告诉了谢华菱,于是谢华菱带人闯到我家。”应该是大排档那次,他将吃坏了肚子的越瑄带回他家。就是那时,越瑄知道了他家的地址。
他的手指死死握紧。
“那时候,家里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雨丝纷飞。
小巷拐角处,少年的他难以置信地听到从手机那端传来的越瑄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声线,他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呆怔着。不远处的窗台正在绽放着美丽的蔷薇花。温暖的灯光透出来。一仰首。他便可以看到他的幸福。
雨中的小巷雾气四起,路面积了水,少年的他疯狂往家的方向跑!一盏盏昏暗的街灯,夜色如魅影,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脚下不住打滑,他拼命飞奔,某种莫名的不详预感将他的心脏死死攫紧!
母亲柔弱善良。
就算当年是谢老太爷强逼着拆散了她和父亲,她孤苦无依地生下他,独自将他抚养长大,对父亲也没有任何怨言。同父亲重逢后,她沉浸在幸福中,反而开始觉得不安,开始觉得愧对谢华菱和另外那个孩子。
有几次,母亲不安地问他,她这样跟着父亲,使得父亲想要离开那个家,会不会是不道德的。他回答母亲说,那是父亲的决定,如果父亲在那个家里不幸福,当然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他对谢华菱任性跋扈的名声早有耳闻。至少,越瑄从小就体弱多病,跟谢华菱疏于照顾肯定脱不了关系。这样的女人,连自己的儿子都漫不经心,又怎么可能留住丈夫的心。
少年的他在雨雾的街道上狂奔!
为什么!
原本已经准备就绪,突然间一切变得混乱!谢华菱知道了,那父亲还能走得成吗?蔷薇还在等他……他的母亲,他柔弱的母亲,此刻是否已经在面对谢华菱的怒火?她能承受得住吗?
为什么,为什么越瑄会告密!
为什么—!
不知将会发生什么的恐惧,白茫茫的雨雾,伸手不见五指的尽头,心脏仿佛要迸裂的奔跑,那种恐慌,那种害怕……
“……等我赶回去的时候,”越璨闭上眼睛,“母亲被人从高高的楼梯推下去,地上一大滩血。终于等到救护车,母亲已经不行了。她的脸肿得很高,上面是被打得青紫的巴掌印,鲜血从她的嘴角涌出来,一股股的,像溪流一样,她甚至没办法再跟我说一句话,就死了。”
看着浴缸边表情木然的他。
叶婴心脏紧缩!
她从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窗外是冰凉的雨,骤明骤暗的闪电,他的声音呆滞平板:
“警察说我母亲是自己意外坠楼,把谢华菱从警局放走了,我闯进谢家想要让她为我母亲偿命,却被抓进警察局,关了十五天。再后来,我被谢家的保镖押送到了意大利一所管理异常严格的私立学校,护照被收走,所有身份的证明也都没有。像在监狱一样,我与世隔绝地在那里呆了一年后,才知道,父亲在我的母亲去世后的第六个月,也去世了。而你的消息,我得到的更晚。”
轰轰的雷声渐渐走远。屋内漆黑一片。揪紧裹缠在身上的白色浴巾,叶婴默默望着阴影中的越璨,良久,她僵硬地说:“这些,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越璨似乎扯了下唇角:“告诉你,让你可怜我?或是求你原谅我?呵。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明白,越瑄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他可以用很长时间来伪装,伪装得纯良无害,伪装得让你放下心防,而当你开始信任他,他不动声色的一句话就可以将你出卖,将你毁灭。”
打个寒战。
她的嘴唇渐渐发白。
窗户是打开的。肆虐的大雨被风吹进来,冰凉刺骨,窗外的蔷薇枝叶在雨中狂乱地摇晃,膝盖上的毯子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宽大的双人床上空荡荡的。
越瑄独自坐在轮椅里。
没有闪电,没有雷声,深夜里只剩下滂沱的大雨。浑身湿透,背脊笔直,越瑄望着那雨中萧瑟的蔷薇。没有脚步声,没有她来,他等了很久很久,神情里渐渐有一抹惨白的笑意。
这晚,叶婴没有回去。
她留在了越璨的卧室。
一张大床,黑色真丝的薄被里,越璨躺在左边,她躺在右边。夜色漆黑,窗外的雨像是永不会停止,她睁着眼睛,没有表情地望向天花板。她没有睡,越璨也没有睡。
半夜两点左右。
屋外的走廊上突然一阵慌乱,很多急匆匆的脚步声向越瑄房间的方向跑去。黑暗里,越璨自枕上侧过头看她。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将目光从天花板收回,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
急救车尖锐地鸣叫着冲进谢宅!
“二少!二少—”
“快—”
“小心!”
走廊上的声音纷乱惊慌,房间里,她躺在黑色真丝薄被下,眼睛闭着,嘴唇抿成一线,就像已经睡着了。久久地望着她,越璨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像被一柄透着凉意的匕首慢慢划过。
真是狠心的女人。
对他心狠。
对越瑄亦是如此。
她睡容安静,呼吸很轻,黑漆漆的睫毛遮住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瞬不瞬。半撑起身体,越璨怔怔看着她,伸出手指,轻轻碰向夜色中她额角那道淡白色细长的疤痕。
她翻个身。
留他的手指停在半空。
背对着他,她蜷起身体继续睡去。
第二天。
叶婴如常踏入设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