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衙花厅内,纳兰栩坐在三把太师椅中间的那一把上,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着,时常有意无意地瞥一眼进门的方向。茶不是什么好茶,甚至已经半凉,他却毫不在意,好似在品一杯上品茗茶。右手边靠着主位的椅子上坐的是庭兰,庭兰今日依旧是一袭淡粉色长裙,款式简单却清爽,背脊笔直,离椅背两拳有余,只堪堪坐了半张椅面,一双白皙的柔荑交叠放于腿上,全然是一副世家小姐的端庄模样。
“我去见过他们母女了,过几日麻烦兄弟们把他们二人接到庄子上吧。”
“好。”
“当年……广威将军与顾少傅可有私交?”
庭兰微怔,遂转头望向喝茶的纳兰栩,秀气的长眉一挑道:“你问我?”
顿了顿,见纳兰栩并无玩笑之意,才又补了一句:“应当是没有的,他与顾大人一文一武,两两入朝为官也相差数年之久,也许彼此之间到死都未曾见过,连一面之缘都没有,更妄论私交了。”
庭兰见纳兰栩并不说话,捏着茶杯一脸沉思,不由凤眼微眯,语气不悦道:“怎么?时至今日,你难道怀疑他们真的会出卖晋国?官渡军枉死的军属比起你顾家只多不少!”
“庭兰,我只是……”纳兰栩缓缓靠在椅背上,仰天望向虚空,颓然一笑,“一下子有些不认识他们了。”
“他们?”
纳兰栩摇了摇头,嘴角挂上一抹苦涩,不再开口。
正这时,有个衙役噔噔噔跑了进来就问:“萧大人!萧大人在吗?刘家人都送到了。”
庭兰反应极快,当时就从太师椅上直起了身,站如青松,与那衙役礼貌道:“萧大人去看小阳村受害者的尸体了。”
话音刚落,一道纤细的身影自槛窗外疾步而来,高高的马尾辫随着步伐左右摇摆,在窗纸上投下一抹清丽的侧影。
“时辰刚好,我们走吧,去衙堂会一会那个杀人凶手。”
厅中的纳兰栩和庭兰自是看不到萧谨言的神情,却清晰地看到衙役变了脸色,错愕、震惊交织在一起,在那张年轻而平凡的脸上四处流窜。
对视一眼,二人安静跟上,县衙本就不大,四人前后走了不过几十步就跨进了衙堂的院子,小小的四方院子里被并排放着的六具老少尸体给占满了,衙堂内跪着一名年轻妇人,身侧还有一副担架,担架上是另一名年纪相仿的妇人。衙门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挤着不少围观的百姓,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往里瞅,有见过刘家人的还出声议论几句。
澎城县官陈大人一早就等在衙堂里了,见萧谨言来,立刻就起身行礼,萧谨言拱手还礼,示意陈大人坐在首位,自己则是背手迈着步子在陈大人下首一侧站定。
陈大人是一肚子的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在只有受害人的情况下还要开堂,但他没有必要违背京城下派官员的意愿,横竖这个烫手山芋已经甩出去了,他只管配合便是。
“啪!”
惊堂木一声响。
“开堂!”
说完唯一的一句台词,陈大人就揣着手缩进了椅子里,众人的目光也随即转移到堂中站着的那名气质出众的少女身上。
萧谨言转身正对着堂下众人朗声道:“刘氏命案,开审!今日巳时刘垚、刘磊家中六人共四老两少被县衙捕快马亮发现死在家中,死因皆是中毒,家中仅余刘磊妻子刘姚氏和刘垚妻子刘宋氏幸存,现怀疑他杀。”
说着,又微微低头看向跪着的年轻妇人道:“堂下妇人,姓甚名谁,速速报上!”
那年轻妇人似是还有些恍惚,面黄肌瘦却掩不去她优越的骨相,竟是有分颓废的美感,怔愣许久才听闻她略有嘶哑的嗓音:“回大人,民妇刘姚氏。”
却不想萧谨言轻叹了一口气,复又问道:“我问的是你的名姓。”
名姓二字被加重,刘姚氏眼神微动,随即重新叩首郑重答道:“民女姚素堇,江东云顶县人,七年前被刘智拐卖到小阳村,被迫嫁与刘磊为妻。”
门外百姓顿时安静下来,望向堂下那瘦小的女人,目光中有怜悯的,有探究的,也有不屑的。
萧谨言又一指担架上似是尚在昏迷的另一妇人问:“这是何人,你可识得?”
“民女识得,她叫宋小岚,是凤台临岐县人,也是被刘智拐来卖给刘垚做媳妇儿的。”姚素堇望向宋小岚的眼中隐有痛色,语气却是克制沉稳。
“你们二人很亲近?”
姚素堇苦笑道:“同是苦命人罢了,倒也算不上多亲近。”
“你与刘智关系如何?”
“搭伙过日子的关系。”
“你为何杀害刘氏一家?”萧谨言语调变得冷沉,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而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便开始议论纷纷,衙堂内两侧站着的衙役们也惊愕不已。
“大人啊,刘家生活优渥,就算是拐来的,姚氏那丫头杀了夫家一点儿好都落不着啊……是不是搞错了?”门外有老妇人怯怯出声。
“对啊,还有两个孩子呢!虎毒不食子啊……”
陆续又有百姓附和。
“大人,大家说的没有错。”姚素堇下意识往身后叽叽喳喳的百姓处瞥了一眼,敛去眸光才低眉顺眼镇定道,“民女虽不知大人为何怀疑我是凶手,但杀死刘氏全家一事于民女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还请大人明鉴。”
萧谨言不动声色,少女明艳的容颜染上冷色亦颇有威严,无视了众人的议论,只自顾自地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刘家的饭平时都是你做的吗?”
浑身紧绷的姚素堇正等着萧谨言接下来咄咄逼人的讯问,却没想她话头突转,这让姚素堇一时间有些懵。
“是……都是民女做的。”
“刘垚夫妇二人呢?你也要一并负责他们的饭食吗?”
“并不是……刘磊与刘垚兄弟二人分家已有大半年了,平日里多是各过各的,刘垚那房就他和宋小岚二人,这边人多,有时饭菜煮多了才会给二房分一些。”姚素堇神经紧绷,抬头直勾勾盯着萧谨言的神情变化,一时间辨不清她的意图,只得据实说道。
萧谨言抱臂而立,接着话头继续问:“你今日可给二房送了早饭?”
“回大人,民女不知。”姚素堇似是抓住了萧谨言的意图,当即便冷静下来,“这一早上民女都在厨房里忙活,都还来不及上桌吃上一口,二房是否有来分早餐民女不得而知。”
这下萧谨言反而饶有兴味地歪头看向她,为防大家伙儿听不清特意放缓了语速、提高了音量道:“哦?现场已经勘验过了,死者食道中探出了剧毒,本官可以确认刘氏六口人皆是食入毒物中毒而亡,这毒则是被下在了早餐的小米粥中,刘氏兄弟的屋中各有一份,厨房里却是没有,那么请问姚娘子,你既然无暇用早餐,又是如何中的毒呢?”
姚素堇咬着下唇,贝齿将原本红润的唇瓣压得泛白,辩解道:“大人想来是没有下过厨吧?民女在煮粥时有尝过味道的。”
门外的百姓听闻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那依姚娘子的意思,你不是凶手?”
“大人明鉴,民女没有理由杀害自己的婆家和孩子。”
“哦?那刘磊平日里可有仇家?你有没有怀疑的人?”萧谨言神色淡淡,随口问着。
姚素堇抿唇想了想才道:“有!刘家在遥平村的房子是抢来的,他们兄弟二人将已故表兄刘淼的房和地抢了,还将刘淼遗孀、牙牙学语的稚子扫地出门……定是他们回来报复了!”
“不到青江心不死呢……”萧谨言喃喃自语着,扭头问陈县令,“陈大人,可否帮忙查一下那刘淼遗孀和孩子的下落?”
一直作璧上观的陈县令突然被提及那是一个激灵,隔着乌纱帽摸了摸自己所剩无多的头发,回忆良久才道:“刘淼家这对母子本官倒是有印象。一年半前有色目人于城中大道跑马,不慎踩死了一名稚童,正是那刘淼的儿子,当时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刘淼他媳妇儿于氏连敲了七天的登闻鼓,最后人都疯了,那年冬天就冻死在县衙斜对面的巷子里。”
“如此说来,这对可能寻仇的母子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了。”萧谨言冲陈县令微微颔首,继而又转身面对着姚素堇,闲聊般问道,“这刘家人的仇人,不止这一对母子吧?”
姚素堇抠着手心,皱眉答:“这民女就不清楚了……”
“姚娘子与刘磊无仇无怨吗?”
初春的气温尚且透着阴冷,刚刚经历过催吐解毒的姚素堇只觉浑身冰凉,寒意透过跪着的膝盖直钻入心底,强撑着一分气力拜倒在地,看着分外惹人怜。
“刘磊是民女的丈夫,民女怎么会与他有仇怨?”
萧谨言望着妇人匍匐在地的瘦弱背脊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却是不答她的话:“我见姚娘子有礼有节,猜想早些年姚娘子在家中不说如珠似宝,也应当是有悉心教导……其实此案也很简单,致死的毒物寻常人制不得,唯有药铺才可购得少量,只需令一位捕快小哥走一趟姚平村和这县城里的药铺讨来近日买那毒药之人的名单和所买数量便能知晓答案了。”
姚素堇僵硬地起身,一双黯淡的飞凤眼缓缓地望向少女略显稚嫩的面庞,失了血色的唇瓣几度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公堂之上落针可闻,正此时,又有一道女声蓦地响起:“是我下的毒。”
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开始揉捏起指节,萧谨言颇有些错愕地望向那认罪之声的方向,眉头渐渐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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