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后排,无华面露无奈,瞥了眼一旁的张布施,小声道:“穿布鞋的,早说了让你去喊伯尘,你跑哪去了?”
张布施苦巴着脸,却丝毫不让的瞪向张布施:“说好了是你喊,反倒赖我头上了,你这死……”
“秃驴”二字被张布施硬生生收了回头,无华头戴锦帽,正是不想被同窗们发现他僧人的身份,以免引人猜测,张布施早答应过无华,此时虽忿忿,却也及时收口。133txt.
学舍里鸦雀无声,两人虽在低语,可也逃不过严老夫子的耳朵。
凶横的目光从书卷后射来,狠狠地瞪向两人,无华和张布施脸色一僵,只得止住窃窃私语,有模有样的摇头晃脑念起《国礼》来。
纵是神师传人,遇上这个只认死理,骂也不得,打也不行的老夫子,也得乖乖的去念书。
学舍中二十来人,恐怕也只有马文长、无华和张布施三人不恨安伯尘。其他人连同老夫子在内,都恨得咬牙切齿,唯独那个临窗而坐的黑衣少年嘴角扬起,俊朗的脸上浮出玩味的笑意。
养伤养了那么久,再不出面,恐怕这京里人都以为我怕了你。
想到将自己这个琉京最风光的贵公子打落尘埃的少年,厉霖眼中闪过浓浓的恨意。
即便夜战墨云楼,安伯尘被他的“仇家”打成重伤,修为全失,厉霖仍未解气。只要安伯尘多在琉京一日,他便如石在履,如刺在背,寝食难安,每每想起总会恨得全身发抖。说老实话,此前的厉霖绝没如此阴沉,和马文长一样风度翩翩,全因三番两次败在安伯尘枪下,更是在御前完败,当着琉京所有人的面被打成重伤,虽苟得性命,可对他来说却是生不如死。
原本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一朝被区区佃户儿子踩在脚底,蒙在那层遮羞布下的世家子本性再难以遏制的爆发出来。安伯尘若不死,他厉霖便一天难安。
以他厉霖的身份想要弄死一个小仆僮,容易至极,就像捏死一只臭虫那么简单。可那夜突袭墨云楼后,家中长辈下朝回来只字不言,再没提起为他报仇之事,厉霖知道,想要亲手将他杀死已是不可能。于是厉霖找过广平县主后,重回学舍,却听到一个令他心花怒放的消息。安伯尘数次逃课,老夫子早已心怀不满,如此一来,他唯一顾忌的严夫子也不再是威胁。
你当我只厉霖会锏技会秘术,却不知,若我只是一武夫,又怎能令琉京一众世家子俯首称臣。今次回来,我定要让你身败名裂,在万人前被千刀万剐。
嘴角浮起一丝毒辣,厉霖看了看天色,已是午后,散学时间将到安伯尘还未出现,他不经有些遗憾。
侧目看向斜前方的同样略显失望的广平县主,厉霖嘴边的笑意更盛了几分。
广平县主倒是颗好棋子,得琉君宠爱,性子又急又傲,几句话就被自己说动,借她的手弄死安伯尘再合适不过。
自打听闻广平县主从魏国回转,厉霖便动起了心思,暗中嘱咐原先跟随他的世家子们在广平耳边散布安伯尘的恶性,但又不能太过夸张,点到即止,广平虽然性子直,可并非蠢人。果不出其然,广平听后大怒,命人打探后愈发笃定安伯尘是一得意忘形的卑鄙小人。而厉霖恰到好处的登门拜访,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俨然一副虽受重挫,却愈发刻苦勤奋,不屈不挠誓死忠君报国的世家俊杰。如此一来,广平虽觉厉霖输给安伯尘有失颜面,可也难以生出恶感,厉霖说的话,广平自然听得进去,于是在昨天,厉霖终于推出杀手。当那对母女颤巍巍的来到广平面前,痛哭流涕时,倾诉冤情时,广平勃然大怒,当即答应和厉霖联手,除去这颗混入白狐书院的“毒瘤”。
看向渐渐西落的夕阳,厉霖忽觉心情大好,就在这时,余光中闪过一道人影,厉霖瞳孔遽缩,原本就极好的心情愈发难易自禁。
好,好,你终究还是来了,不过,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眸里浮起浓浓的兴奋,厉霖放下书卷,眯起双眼打量着冒冒失失闯入书舍,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少年,心中突然生出一丝荒谬。
这样一个普通至极,不过多了几分好运的少年,竟会被自己引为对手?自己竟沦落到对一个无权无势修为全失的佃户儿子施计布局,真是杀鸡用牛刀,可笑无比……或许连鸡都算不上。
转念一想,厉霖笑着摇头。
罢了,权当是杀鸡儆猴吧,再说,若不让他受尽煎熬而死,又怎能出了这口恶气。
随着安伯尘气喘吁吁的闯进书院,原本的读书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放下书卷看向安伯尘,当然,大多学子一脸恼恨,唯独老夫子一脸平静,手也不抖了,好整以暇的看着书。
可所有人都知道,此时只是暴风雨来临前一刻的宁静。
果然,下一刻,严老夫子猛地弹起身,抄起案上的书筒砸向安伯尘,却被安伯尘电光火石间侧身避开。
“你……你竟还敢躲?”
严老夫子气得牙齿咯吱咯吱作响,颔下长白胡子翘起复落下,好似自己会动一般。严夫子本就生着一张长脸,此时此刻,像极了圆井村里那头拉了十来年磨的老山羊,同样整日绷着脸,村里娃子们逗弄它时,总会气急败坏的吹胡子瞪眼,甚是可笑。
也不知为何,一想到村里那头老山羊,再看向眼前无比滑稽的老夫子,安伯尘忍不住想要笑。
一口气没憋住,安伯尘僵着脸,可颊边仍难以控制的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鸦雀无声。
所有学子,包括厉霖在内都睁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一脸“怪笑”的安伯尘,目瞪口呆。
反观严夫子也是一怔,转眼后涨红了脖子,七窍生烟,再不顾仪态,抓起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恶狠狠的砸向安伯尘。
“孺子不可教!”
“败坏学风,成何体统!”
“还躲……”
“小兔崽子,有种别躲!”
砸到兴起,严夫子破口大骂,竟还脱下木屐抄于手中,踉跄着向安伯尘拍去。
安伯尘一脸苦涩,心中无奈,怎么也想不出这样一个性格火爆的老头如何能成为白狐书院甲等学舍的座师。不过眼下他也无暇去好奇,虽知被老夫子打上两下或许能让他消消气,可安伯尘如何拉得下这个脸,只能绕着学舍边躲边转圈子。
恩师怒拔履,学生绕圈逃。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乙丙丁三书院的学子教习们,散学时间已到,学子们都聚在楼下,张大嘴巴看向甲等学舍中,前所未见甚至想都不敢想的情景。
“连严夫子都被气得半死,这一下,再没人会为你说话了。”
咧开嘴,厉霖幽幽说道,转目看向广平县主,就见她也向自己看来,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第113章世家再相逼雏龙终动怒
老夫子显然动了真火,丝毫不顾他江南大儒的身份,披头散发,破口大骂。偏偏身前的小兔崽子溜得贼快,绕了十来圈,老夫子不经有些气喘。
其余三舍的学子喜得看热闹,不拦不劝,只是一个劲的起哄。原本墨香旖旎的白狐书院就这样变得荒唐透顶,聒噪有如书院外的烟花巷,这一切全因本不属于这的少年。
书舍不远的假山上,女子素裙涤尘,豆蔻点点如牡丹,纤纤素手濯风情,此时正一脸淡漠地看着书舍四楼的荒唐戏。
“那个姓安的到哪都是灾星,偏偏殿下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
娇媚的女子面露微笑,漫不经心道。
话音落下,璃珠黛眉稍蹙,回头扫了王馨儿一眼,却没说话。
王馨儿只当璃珠心生不满,美目中闪过一丝毒辣。
如今的她早已深陷琉京,脱身不得,罪魁之首自然是不远处那个将白狐书院搞得乌烟瘴气的少年。一次次挫败他手中,也不知是不是他运气使然,总之王馨儿再不想正面对付他,即便她想此时也无能为力。仙人秘籍和那只戏偶脱不了关系,王馨儿心中笃定,因此无论如何她还得继续呆下去,窥伺于一旁,等到九辰君出世暴起夺之。幸好诺大琉京,也只有自己和安伯尘知道仙人秘籍之事,想来他不会说,自己更不会说,依附这个看似聪明实则糊涂的公主身旁,倒是个明智的选择。
再忍耐一阵吧。
王馨儿心中暗道,偷眼看向璃珠公主,心里微觉古怪。
依璃珠的性子,那日望君湖被安伯尘看了身子,都这么长时间过去,她居然无动于衷……真是奇怪。
未等王馨儿继续想下去,一阵啼哭声从院门处响起。
众学子回身张望,就见一对母女相互搀扶着,抱成一团,哭哭啼啼的向书舍走来,一边走一边叫着屈。
今日可是够热闹的,先是安伯尘惹得严夫子暴走,又有民女把书院当衙门来喊冤,啧啧,也不知传扬出去,琉君的脸面往哪搁。
世家子们心中如是想着,他们对书院并无归属感,来此念书不过是为了日后踏足仕途有个好身份。
再看向那对母女,就见她们年纪都不大,妇人三十来岁,身体丰腴,皮肤细腻,若非泪水花了粉妆,倒也算得上风韵犹存。而那少女则十三四岁,模样清丽,却哭得俏鼻通红,让人看着心生怜意。更何况,这对母女都披麻戴孝,此时再一哭,即便世家子们也有些不忍。
见着那对母女,严老夫子暗舒口气,停止追赶,气喘吁吁的看向楼下的母女,板起脸道:“尔等何人,为何来我书院啼哭?”
目光落向严夫子,那妇人仿佛看到了主心骨,不由分说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民女冤枉,夫子可要为小女子做主!”
说着,妇人拉下不知所措呆站着的少女,一起呼天抢地的叩着头。
见状严夫子眉头大皱,摇头道:“夫人既有冤屈,何不去找京伊尉,来我书院又有何用?”
和严夫子隔着十来步,安伯尘看向涕泪横流的妇人,眉头皱起,脸色渐渐变得僵硬。
“民女本为宣化府人氏,家中做些珠宝行当,两个月前,拙夫病逝,家财尽被大房所夺。我母女二人走投无路,便来京城投奔亲戚,可到了琉京才知道姨夫一家早已搬迁,幸好身上还有一串先夫所留的传家宝珠。小女子心头一横,想要将宝珠贱卖,换点钱财做点小买卖,于是便找了家商铺。将宝珠给了那掌柜,掌柜说要给东家看看,小女子也没多想,就在厅堂等着。可等了大半天不见那掌柜的出来,小女子便问伙计,伙计说掌柜已出门,让我明天再来。小女子忐忑回转,苦等一夜再到商铺,找着那掌柜,谁知道……”
说着说着,妇人又哭了起来,哭声悲恸,人见人怜。
“后来如何?”
严夫子是急性子,见着妇人卖起关子来,眉头揪成团。
“谁曾想,那掌柜竟矢口否认,说是小女子在耍诈,昨日并没带宝珠来,还让人将小女子赶了出来。我母女二人在京城无依无靠,连最后的宝珠都被奸人所吞,本想一死了之,却被好心人救下。听了小女子所言,大发慈悲,将我母女收留。”
妇人边说边哭,声泪俱下,她本就生得端庄动人,这一哭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世家子。
可严夫子显然没那么感动,活了百来岁,见多了世间炎凉,眼前这副场面也没少见,唯一令他不解的,却是这对母女跑来书院做什么。
沉吟着,严夫子摇了摇头道:“夫人不幸,老夫也甚为遗憾。只是,此地为书院,不是衙门,夫人来此又有何用。”
妇人哭得更厉害了,好半晌,方才抹干泪珠,低垂着头,抽泣着道:“收留我母女的好心人知道后大怒,派人查探,方才知道那商铺的东主正是白狐书院的学子。”
话音落下,严夫子如遭雷殛,倒退两步,勃然变色,余光无意间落向一旁的青衫少年,瞳孔陡然缩起。
“安伯尘,你手上戴着的是什么!”
夕阳渐落,残霞坠下,一点一滴没入珠链,原本晶莹剔透的珠链一下子光华大作,光晕如血,又好似梅花盛开,煞是好看。
所有人都盯着安伯尘,看向他手腕处显然价值不菲的珠链,再也移不开来。
妇人带着啜泣的声音响起,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那家商铺归墨云楼所有,好心人百般打听才得知,商铺的东主名叫安伯尘。”
万众瞩目之下,少年身躯微震,下意识的摸索着腕边的珠链,抬起头,平静的开口道:“这串珠链是我的。”
“你,你……你撒谎!我珠子是东海珠,为百年珍珠,先夫祖上所传,共计十一颗……夫子,你可要为我母女做主啊!”
咬牙切齿的看了眼安伯尘,妇人含泪哭拜,伏地不起。
不少学子已经卷起袖筒,义愤填膺的看向无动于衷的安伯尘,只等有人先出头便冲上楼去,将那个混入白狐书院的奸商暴打一顿。而那些教习们也不住摇头,看向安伯尘的目光里满是厌恶。
这对母女哭得几欲昏厥,对那珠链如数家珍,全然不似作伪。而安伯尘,本就是一介无德草民,混入白狐书院后处处透着古怪。所有人都知道离公子走后,将墨云楼和名下产业留给了他和那个萧管家,而连续数日逃课更是疑处颇多。将这一切连起来,学子教习们恍然大悟,他逃课迟到,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去祸害和楼下这对母女一样的可怜人。白狐书院立足琉京上百载,出过不少混账学子,可顶多也是酒囊饭袋之徒,却不想今朝出了个狼心狗肺的奸商,抢夺孤儿寡母赖以生存的最后倚仗,毫不手软,无耻冷血之极!
如此恶棍,竟还背负着白狐书院的名头,实乃数百年不见的奇耻大辱。不但令众学子蒙羞,更令白狐书院蒙羞,若让琉君知道,他钦赐的士子竟在暗地里做这等勾当,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所有人都看向严老夫子,等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发落。
严夫子涨红着脸,死死盯着安伯尘,干枯的手臂上浮起条条青筋,喘息急促,下一刻猛地抬步上前,抄起木屐狠狠砸向安伯尘。
“无耻小贼!”
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一回安伯尘没有躲避,只是扭过头,静静的看向他,目光澄澈,却是严夫子平生罕见。
“这珠链是我的。”
安伯尘平静的说道,木屐也不偏不倚的砸落,即便最后收力,也将安伯尘左额打破,鲜血流出。
一见着血,楼上楼下的学子们再忍不住,涨红脖颈,卷起袖子大声呼喊:“揍他,揍他……”
眸里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即逝,严夫子手中的木屐没再落下。
“从今日起,你和白狐书院再无关系。”
老夫子看向安伯尘,顿了顿又道:“你罪证确凿,自会有人去报官,老夫见你年少,劝你一句,若你自首,诚心认错,或许能少受几分牢狱之苦。”
黄昏下,山山水水,景色怡人,只除了一阵响过一阵的斥骂声,传入少年耳中,渐渐点燃了他心底并不常现的怒火。
此时此刻,安伯尘又怎会不知这一场为他精心布下的圈套。有苦主,有罪证,还有许许多多对自己不利的疑点。最为关键的,自己只是一微不足道的草民,即便有士子的身份,可在这些世家子们眼中,依旧是一个卑微到极点的贱民。就算自己出言辩解,他们也懒得去听,早在数日前自己已将他们得罪,此时巴不得自己被千夫责骂,赶明儿就拖到菜市场斩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