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惫地抹了一把脸,对通译说:“不用再问了——告诉他们,谁能说出阿史那土门的在哪里,王帐在哪里,谁就能活命。niaoshuw.”
通译脸色铁青,他向着俘虏们大声地喊了一通话。
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人开口说话。天色已经入黑,初冬的大风中,猎猎的火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微响声。俘虏们呆滞地坐在当场,死死望着孟聚。孟聚能感觉得到,那些望向自己的目光里蕴含着多么深刻的怨毒和仇恨。
孟聚冷笑一声——如果怨念能杀人的话,大家也不必那么辛苦去练刀剑和斗铠了。
看俘虏们没人说话,孟聚挥挥手,一个亲兵上前来,孟聚低声对他吩咐了几句,那亲兵应命快步离去,很快又回来了,手上捧着一支点燃的香。
孟聚接过那支香,他慢慢地走到俘虏们跟前,然后,俯下身身子,把那支香插在众俘虏跟前的空地上。然后,他负手伫立,冷冷地睥睨着俘虏们,一手按着自己腰间的刀柄。
俘虏群里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不必通译翻译,他们都明白这位大魏将军没说出来的话了——这柱香烧完之前,倘若没有人说出王帐的下落,大家都得死。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松木火把燃烧着,散发出木脂的清香。没人说话,没人咳嗽,气氛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那只点燃的香,盯着那红亮的香头在凛冽的寒风中若明若暗。
一炷香的功夫并不长,在众人的注视下,香慢慢地缩短、缩短。最后只剩下了一丁点,那红光的香头已是奄奄一息了。
孟聚一个接一个地扫视着俘虏们。看着这些穿着脏羊皮、脸上画着各式图腾、刺青的男女们。目光里不带丝毫感情。
俘虏们也在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仇恨和恐惧。
这时,一阵风吹过,众人同时望过去:在那风中。已烧到尽头的香摇晃了下,火头熄灭了。俘虏群中。有人开始哭起来,先是孩子和女人哭,接着那些男人也跟着干嚎起来。哭嚎声响成了一片。
哀嚎和哭泣声。孟聚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转过身来,对柳空琴和左先生微微躬身:“今天有劳二位大师出手,实在辛苦了。夜深了,请容孟某送二位回帐去歇息吧。”
“镇督,你该不是真的要……”
柳空琴待要说什么。但左先生打断了她:“有劳大都督相送,吾等如何敢当啊。”
“左先生说笑了。冥觉大师身份尊贵。二位大师仗义出手,襄助我军,孟某实在感激不尽,送一送算什么。空琴,左先生,请。”
“大都督先请。”
三人相互谦让着,一路走了回去。左先生的营帐离得近些,孟聚先送他回去。然后,他再送柳空琴。
这一路上,柳空琴一直蹙着眉头没有说话。待到只剩她和孟聚单独相处时,她才问:“大都督,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些俘虏呢?”
孟聚笑笑,没说话。柳空琴这问题问得太幼稚了。一军之首,首重威严。自己已经做出那样的表态,那些突厥俘虏也以沉默对抗到底了,不杀他们——那怎么可能?
“空琴,不要多想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看到孟聚避而不答,柳空琴也隐隐猜到了。她说:“镇督,那些男丁……也就罢了。可那里有那么多的女人,还有那些小孩……他们是无辜的。”
孟聚摇头,他说:“空琴,一路过来,你也是亲眼见到的。那些全家都惨死在胡人刀下的边民,他们也是女人、孩子和老人——你说,他们就该是罪有应得的吗?就是活该的吗?”
“小女子不是这意思……魔族兵马凶残,残害生民,小女子都是感同身受,他们确实该杀。但我大魏乃教化之邦,魏军亦是堂堂正正的王师,岂能堕落到魔族蛮夷同等的地步,与他们一般屠戮无辜?如此滥杀泄愤,有失圣人的教化之道,也有伤天和。”
孟聚嗤之以鼻。柳空琴的话,让他想起了前世那些脑残酸儒的论调:“狗咬了你一口,难道你也要回咬狗一口吗?”
在孟聚看来,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只是无力报仇的废材们聊以遮羞的借口罢了。狗咬了人,人当然不该回咬回去,而是该拿起棍棒将那条疯狗打死。
“军国战事,岂能容得妇人之仁?空琴,你不要再说了,回去休息吧。”
柳空琴站住了脚步,她凝视着孟聚,眼神中带着隐隐的失望和痛心。在这个青年将军一路成长的,她是亲眼目睹了眼前的青年如何从一名低阶军官成长成镇守一方的大军阀。她亲眼见证了这位青年军官一路的成长。
良久,她摇头,轻声说:“孟聚,你变了。”
现在的孟聚,已经不是爱慕着叶镇督的那个孟聚了。就像从前的叶迦南已经不复存在一般,那个善良、热情、正值、多愁善感的孟聚也同样在这世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名叫孟聚的大魏枭雄。
现在他的眼神……好冷漠,好可怕。残酷好杀,醉心权势,铁石心肠,现在的他,跟其他军阀,甚至……跟拓跋雄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
看到柳空琴那怜悯的目光,孟聚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般,心头一痛。他愤怒地嚷道:“空琴,我没变,我一直知道我在干什么,也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相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镇督此言,令空琴不解。空琴虽愚钝,但对自己的作为还是明白的……”
柳空琴还待再说,但被孟聚冷凛的眼神所震慑,她竟是不由住了口。
“你真的明白?”
孟聚反问道,然后,他摇头:“不,你不可能明白。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是文明与野蛮的对决,是中原农耕文明对塞外游牧民族的对决。在突厥之前,有东胡、有匈奴、有鲜卑,有柔然。在突厥之后,有契丹,有女真,有党项,有羌,有蒙古——在我们之前,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上千年;而在我们之后,这场战争还将继续千年,在你我的有生之年,我们都不会看到这场对决的结局,我们的子孙也未必能看到!
我们跟突厥部之间的战斗,只是这场漫长战斗的一朵小小浪花而已!
这是华夏的气运之争,也是我炎汉子弟的千年的宿命。鲜卑人的入侵,大魏的建立,这本身就是我华夏文明的巨大损失和挫折,我们不得不花费了三百年、十代人的时间才勉强将我们的文明修复,让历史回到正轨上。现在,魔族企图将他们的胜利重演,要把灾难强加于我们,要将整个中原再次堕入黑暗和鲜血中。
绝对不允许!
我既然降生于这黑暗年代,既然身为一名戍边的军人,这是上天赋我的使命。不光是为我们自己,也是为了中原,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我别无选择!
不趁着突厥部还在弱小的时候消灭他们,十年后,我们北疆就得被他们窒息;百年后,整个中原都会沦为他们的牧场!
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整个突厥部都是凶残的战争机器,如果说那些牧人是无辜的,有罪的只是可汗的军队——那就如同说只有凶手拿刀的手是有罪的、而身体是无辜的一般可笑!
那些男人,他们跨上战马拿起武器就会变成可汗的士兵;那些小孩,十年后他们就会长大,变成可汗的战士;那些女人,他们会生育小孩,然后那些小孩又将变成可汗的士兵——他们每个人都在为可汗的军队增添实力。
我不知道将来的历史会如何走,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尽力削弱蛮族的力量,为子孙的下一场战斗争取更好的开局。
必须去战斗,义无反顾!为国而战,即使犯下滔天杀戮和血海,无论面对人间或者天国的审判,我自信无罪!”
一瞬间,被孟聚那澎湃激昂的气势压制,柳空琴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响,她才小心翼翼地说:“镇督,您……您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您的意思是,突厥部日后会发展得十分强大,会威胁到我们大魏?”
“你听不明白?”
“这……镇督方才所言太过高深,小女子浅薄,委实不怎么听得明白……”
发泄般朝柳空琴吼了一通,郁积在心头的压力也被宣泄不少,孟聚顿时感觉心情大爽。他冲柳空琴挥挥手:“没听明白就对了,你姑且就当我是在发疯吧!柳姑娘,夜深了,你好好歇息。刚才说的那些胡言乱语,你只管忘了就是了。”
第二卷北疆风云第二百八十二突袭
天空灰蒙蒙的,零星的雪花浮絮般飘着,没等落地就被大风吹得飞起,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前方灰蒙蒙一片,看不到十步开外的情景,天地和草原都是一片白蒙蒙。
阿穆隆万夫长从帐外走来的时候,带来了一阵夹带雪花的寒风,吹得火盘里的火苗都黯了下。帐篷里有一股浓郁的火熏味、男人的汗酸味、羊骚味、粗酿烈酒的臭味,夹杂着名贵檀香的香味,那味道浓郁得像是会凝结起来似的。几个突厥王将圈坐在地毯上,他们正烤着一头肥羊,用马刀割着肥羊肉,传递着烤熟的羊腿,你啃一口,我咬一口,亲热地聊着天。
阿穆隆向坐在帐篷正中的男子鞠躬:“神圣的可汗,您的奴仆阿穆隆来了。”
可汗抬起了头。这是个相貌粗犷的中年人,他有着鞑靼人特有的狭长眯缝眼和大饼脸。因为喝了太多的酒,他的脸庞有些通红,发黄的头发凌乱地散在头上,那宽大的肩膀显得很有力量,显示出一种不可摧毁的意志,不受制约的骄横。
“阿穆隆,我的鹰儿,快来,告诉我,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阿穆隆万夫长深深躬下了身:“大地和天空的主人,草原的王者,您的奴仆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恶狼已经进抵野狼原了,他们将落入可汗的天罗地网中!”
阿史那土门用力拍打着自己粗壮的大腿,通红的脸露出了激动的神情:“魏狗子们来了?哈哈,他们果然来了!我的鹰儿,快告诉我,魏狗们来了多少人马?”
“启禀可汗,魏狗来了五千人马。”
“才五千人马?”
可汗脸上流露出可惜的神情:“可惜了。
他丢开了手上的烤羊腿,站了起来,那魁梧的身躯远远高出众人一头。
“谁领着这帮魏狗来攻打咱们?是扶风的王北星吗?”
“不,睿智的可汗。来的是孟聚。魏国新任的北疆大都督。”
听到孟聚的名字,可汗浓眉蹙起,他浓厚的嘴唇微微撅起,显得有些惊讶:“居然是孟聚亲自来了?新任的北疆大都督,只带了几千兵马,就敢出塞来找我们挑衅?天神在上,这可真是……”
可汗咂砸厚重的嘴唇,他摇着头,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阿穆隆万夫长接上口说:“孟聚。那不过是条疯狗来着。他既然冒犯可汗您的天威,那他就是自取灭亡!”
“阿穆隆,不要轻敌了。在那些异教徒中,也有着不可轻视的勇士啊。孟聚该算是一个,他现在可是那些魏狗中闻名遐迩的英雄了。”
阿穆隆肃然,他问:“可汗,既然来敌有变,那我们的埋伏可要有变化吗?可需要通知默寒部这消息吗?”
原先。王帐只估计会是王北星会率一旅兵马出击。没想到来的是率着五千精兵的孟聚——可汗微微踌躇,然后,他坚决地摇头:“埋伏照旧,不需通知默寒部。”
“但这样,默寒部的伤亡会很大的……”
阿穆隆还待再说,但他看到可汗那严峻的眼神,立即识趣地住了口——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关键,倘若让默寒部知道。他们要抵抗不是区区一个边军旅,而是由北疆大都督亲领的精锐兵马的话,难保默寒部不会畏惧逃脱。若是没有默寒部这个鱼饵,那又如何能把魏军主力给钓上来呢?
“只需消灭了孟聚,消灭了这支精兵,东平兵马也就名存实亡。魏狗所谓的北疆六镇,也将彻底崩溃。去掉了六镇。通往南朝的道路,将在我们面前彻底敞开。为了这个,区区一个默寒部,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汗严厉地望着阿穆隆,后者低头以示服从:为了可汗的筹谋,牺牲默寒部也是没办法的了。
“谁人生,谁人死,一切都是天神的旨意。天神在上,早有安排。阿穆隆,魏狗们现在到哪了?”
阿穆隆万夫长微微踌躇:他只知道,三天前魏军就抵达了野狼原,他们在默寒部的外围兜兜转转,反复转着圈子,今天吃掉一个小部落,明天又打掉几个斥候队。因为魏军全是骑兵,高速机动,他们下手狠毒,一路所遇部落,没留半个活口,所以,要判断他们的行踪,这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从那些遗留的尸体和焦土来判断了。
他含糊道:“可汗,魏狗们三天前到了野狼原,他们没有直扑默寒部,却一直在外围兜兜转转、转转兜兜,现在该还在哪里磨蹭吧。”
“要盯着他们!要象飞鹰盯着恶狼一般瞅着他们,我们要派更多的斥候出去,盯着他们!”
可汗这么说的,但过了一阵,他又改变了主意:“且慢!太多的斥候派出去,这会惊动他们的——就让他们继续在那边磨蹭着吧。不管他们怎么磨蹭,最终他们总要进攻默寒部落的。只要那边开打了,魏狗们就会被默寒族拖住,我们自然就能抓住他们。”
“神圣的可汗,您的智慧渊博犹如蔚蓝的天空,您的英明果断胜于最锋利的刀剑!在您的领导下,我们将无往不胜!”
可汗亲热地说:“阿穆隆,我的鹰儿,为了咱们的大事,你在这大雪天里来回奔走,你也乏累了!来来,和兄弟们一道,喝上一杯好酒,暖暖身子骨!”
眼见可汗亲近这位万夫长,王帐将领们也对他表露了善意。他们让出了坐的地方,热情地招呼道:“阿穆隆兄弟,来喝上一杯吧!这是上好的刀子酒,从南朝带回来的美酒,喝上一杯,你就知道什么是地上的天堂了!”
众人如此热情,诚意十足,阿穆隆也不推辞,脱下外套跟众人团坐在一起,捧起美酒喝了起来。再过一阵,可汗唤来了歌姬和琴手,歌姬们在营帐中载歌载舞,转眼间,王帐内变成了狂欢的宴会。
在饮酒作乐的绝非仅仅是王帐。因为风雪连天。各帐的牧人们也跟着有样学样。喝酒嬉闹——在这风雪天里,大伙除了躲在营帐里烤火饮酒作乐以外,还能干些什么呢?各路兵马调起数以万计的嗓门,开始唱起歌儿来,马群在营帐之间撒缰奔腾着,扬起了蒙蒙尘雪,被劣质酒精烧得发烫的牧人兵成群结队地在风雪中嬉闹着,吆喝着,哄笑着。载歌载舞,酩酊大醉。
午后,雪下得越加大了。沉闷的雷声,从天际滚滚涌过,金蛇般的闪电,撕裂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听到那雷声,可汗和他的部将们嬉戏得越加起劲。
王帐将领们嬉笑玩耍,喝得天昏地暗。有人喝得人事不清。石头般倒在了地上;有人喝得口吐白沫,躺在地毯上痉挛不停;有人喝得大吵大闹,高声吵闹着;即使连阿史那土门,以堂堂可汗之尊也不例外,他拖掉了外套,光着膀子,被一群美姬环侍着,左手搂着这个。右手抱着那个,嬉闹调戏,脸上不见了平日的威严,只剩下荒淫和醉意。
雷声更大了,轰隆隆,一阵接着一阵,轰然的霹雳连连打下。仿佛连大地都在颤抖着。
陡然,可汗睁大了朦胧的醉眼,他将身边的美姬一把推开,嚷道:“静一静,你们给我静一静!”
但胡琴、羌笛声奏成一片,部将们喝得早已熏熏然,搂着美姬歌妓乐成一团,谁人听得见可汗的嚷声?喊了两声无人理睬,可汗恼怒了,他跳起身来,夺过乐手们手中的胡琴,猛然在案上砸碎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都给我静一静!那是什么声音?”
众人纷纷望过来,惊讶地闭了口。这时候,大伙才觉得不对头:那雷声密集又低沉,轰隆隆连绵成了一片。
可汗陡然跳下了坐榻,他光着脚踩着地毯腾腾地冲到大帐的门口,一下掀开了门帘,立即,寒风细雪扑面而至。
可汗这样光着膀子光着脚径直冲到了雪地里,帐篷里的王将都惊住了。
“大汗,快回来,莫要冻坏了身子!”
众人纷纷冲上去,要把可汗拉回来,但可汗犹如木雕泥塑一般,僵立着,众人竟是拉扯他不动。可汗抬着手,遥遥指着前方,他嘴唇颤抖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循着可汗手指的方向,众人望了过去,同样呆住了。
就在那蒙蒙的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线条,一路兵马正在急速地接近,那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旗帜,黑色的人马,战马驰骋,斗铠奔腾,由钢铁和肉体组成的这道黑色江河潮波,在起伏奔腾着,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这白蒙蒙的天地间撕开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