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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完结

  第一卷靖安故事第二十七节血仇

  孟聚径直回家,把门一关就要睡觉――且慢,外间还坐着个人呢。86kanshu.

  孟聚打个招呼:“秦少爷,今天吃东西了吗?”他也没期待对方回答,正要钻进里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微弱的话声:“吃了。”

  孟聚转过身,形容槁枯的少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少年昔日红润的脸已变得苍白粗糙,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但眼中却有幽幽的火焰在燃烧着。

  接触到少年的眼神,孟聚打了个寒颤。他移开视线:“秦少爷,你两天水米没进,跟我出去找点东西吃吧。我知道有家馆子不错。”

  没有嚎啕痛哭,没有泪如雨下,少年很平静地说:“谢谢,孟长官,我吃饱了。”秦玄表现得很平静,但孟聚知道,这种平静只是表面上的,底下的仇恨犹如大海波涛一般汹涌。

  “秦少爷,死者已矣,生者节哀,还请多多保重。”

  秦玄直截了当地说:“孟老大,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杀害我父母亲的,到底是什么人?”

  孟聚避开了他的视线,闷声道:“知道这些,对你并没有好处。”

  “我要知道!我父母都死在他们手上,我必须知道!”

  “你现在想去报仇,那是白白送死。”

  “哪怕死我也要知道!”

  “这事……”

  仿佛怕被拒绝,秦玄急忙截住孟聚的话头:“孟长官,我家虽然被官府查抄,但还有隐密的家产,那是决计不会被官府搜出的!只要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的了!”

  孟聚望着秦玄好一阵,叹气道:“秦玄,虽然我以前做的一些事让你觉得我贪财,但我还不至于卑鄙到这个地步,要勒索儿子才告诉他杀父凶手的消息――如果做出这些事的,那我还是人吗?”

  “抱歉,孟长官,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孟少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也要理解令尊的心情。”

  秦玄迷惑不解:“我爹的心情?”

  “听孟少爷您的叙述,我能猜测当时情形。看到拦截者出现,令尊已知定然无幸,我不知他与凶手有何关系,但他苦苦与对方交涉,为你争得了一线生机……”

  “这个,不必你说,我知道!!”秦玄愤怒地咆哮着,嗓音厮哑,眼睛泛红:“爹爹他……那时就知道……他是故意骗我走开的!”

  触动了他心头的隐伤,他喉咙一下哽咽了,好一阵,他才重新抬头:“孟长官,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孟少爷,您可注意到?令尊有时间跟你告别说话,却没有告诉你凶手的身份?”

  秦玄一愣:“爹爹他害怕被那些凶手听到,反倒害了我性命。”

  “有可能。但我更觉得,秦老先生,他可能压根就不想你去报仇。”

  秦玄脸露愤怒,他正要反驳孟聚的说法,却突然脸色一变。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说:“这,怎么可能呢?”语气里却是没多少自信了。

  “秦玄,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天下万事皆有可能。可能对方太强,令尊不想你白白送死;可能令尊希望你能脱离这个漩涡,安静地生活下去;也有可能,令尊根本不想你去报仇――反正,令尊没有告诉你的,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怎么可以!难道,我爹爹他们的血仇就这样白白放过了?这个,我绝不答应!”

  孟聚站起身,拍拍对方的肩膀,少年生气地打开他的手,象只愤怒的狮子般低沉地咆哮着,眼睛赤红。

  看着他,孟聚反而笑了:“秦玄,你知道吗?刚才你说求我一件事时,我还以为你要我帮你找回你亲人的遗体,收敛下葬呢。”

  北魏法度严酷,尤其对谋逆者更是野蛮苛刻,诛灭三族不说,首级还要曝晒示众十天,然后丢到荒野上喂狼,不得下葬,若有敢于为叛贼收敛尸首的,与叛逆同罪。听到孟聚这么说,秦玄顿时愣住了:“收敛下葬?那当然好!可是,朝廷的法纪,叛逆犯都要……”

  “哦,既然你不愿意,那算了,当我没说――我先睡觉了,别的事,休息好了再说。”

  “孟长官,孟大人,孟老爷,孟老大!”

  孟聚刚要进里间,身后传来了少年撕心裂肺的叫声。孟聚转过身来,秦玄已经猛然跪了下来,给孟聚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少年已是泪流满面:“孟老大,若能将我父母的遗体奉安,我的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你说如何,我绝无二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怕你要我这条命也行!”

  孟聚也不阻拦,任由着少年磕了头。

  双方都知道,这是要冒大风险的,如此大恩,受得起磕头答谢。孟聚坦然受礼,并非无礼,反倒是堂堂正正的承诺:“这件事,我答应下来了!”

  “秦玄,你起来。既然你答应都听我的,那从现在起,你就得好好地吃东西、休息,修养好身体――这就是我的吩咐,明白吗?”

  “是,孟老大!”

  “以后不要叫我孟老大了,我的朋友都叫我老孟,你也这么叫。”

  “是,老孟――不,我叫你孟大哥吧,可以吗?”

  “随便你。下午我过省陵署那边一趟,想办法把你家人的尸首领出来落土为安。”

  少年还想说什么,但孟聚对他摆摆手:“现在说别的都没用,报仇你也得先找到人。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真相――你在家等我消息就是。”

  出了门,孟聚去马棚取了坐骑,一路小跑出了陵署,径直去了三条街外的东平省陵署。

  在省陵署的大门外他就看到了,在陵署的大门上贴着白花和白布条,省陵署院子里高高竖着两排白色的招魂幡,白色的长布条探出了墙头,在风中习习飘舞着。

  在递腰牌给门卫检查时,孟聚随口问:“这是怎么了?”

  陵署的门卫是一个神情阴郁的老头,他望了孟聚的军官腰牌一眼,随口答道:“霍镇督殉国了,现在在给他办丧事呢――你不知道这事?”

  孟聚恍然。霍鹰的死,自己差点忘了――身为副手竟把正主衬托得可有可无,由此也可见叶迦南平时的强势了。

  老头从桌子上拿朵白纸花递给孟聚:“霍镇督是个好人。后生,你既然这时候来了,那也是个缘分,就戴上表达个心意吧。”

  霍鹰生前杀人无数,血腥满手,身后评价居然是“是个好人”――孟聚不知道,霍鹰若是地下有灵,他是会哭还是会笑。

  孟聚接过纸花,老头帮他将纸花缝在了胸口,劝道:“既然来了也是有缘,去上根香吧。”

  “办完正事,我会过灵堂去拜一下的。”

  按照那晚的路,孟聚径直走去叶迦南的小楼那边。一路走过来,他注意到,即使在省陵署里面,在身上戴白花、白袖章或者穿素的军官也没几个,大部分人都象没事一般照旧穿着军服,脸上也不见多少悲戚,照旧说说笑笑。

  孟聚心下感慨,属于霍鹰的那个时代,确实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叶迦南的时代了。

  不知是否因为叶迦南如今已是省陵署的头号人物,小楼附近的防范比那晚更严了,孟聚这个生面人还没走近就遭到了盘问。孟聚说来找叶迦南,但这次的守卫说什么都不肯通报,一个满脸麻子的瘦高个还出声讥笑:“一个小侯督察想来找镇督?你睡醒了吗?有什么事,回去叫你上司的上司过来!”

  孟聚无奈,只好说:“那么,能帮忙叫一下王柱王兄弟吗?若他不在,柳空琴柳小姐也行的。”

  听到孟聚说出王柱和柳空琴的名字,守卫们脸露诧异。王柱和柳空琴都是叶迦南身边的近人,这小侯督察能说出他们的名字,搞不好真的跟镇督大人认识?

  那瘦高个脸色稍和,说:“你叫孟聚,是靖安陵卫的?你等下。”

  过了一阵,王柱从小楼里跑出来,见到孟聚,他远远就叫起来了:“孟兄弟,他们说有靖安陵署的人找我,我一听就猜到是你了,果然没错!”

  他走近来,用力地捶了孟聚肩头一下:“兄弟,这两天过得还好?”

  “托福托福,一切还好。”孟聚望望那几个警卫:“王哥,我们借一步说话?”

  “行,那就到我房里来喝杯茶吧。我今天不当值。”

  王柱拉着孟聚正要走开,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几位警卫笑着说:“大伙认清楚了,这位是我的好兄弟,靖安署的孟兄弟,为人豪爽讲义气,叶镇督很信重的!以后他过来,无论是找镇督还是找谁,大伙可要给面子行个方便啊,不然可别怪我王老粗手黑了啊!”

  随着王柱的话,孟聚抱了个四方拳:“诸位兄弟前辈,孟聚见过了。”

  看得出来,王柱在这帮人中间威信很高,人缘也很好,听了他话,众人都对孟聚点头微笑以示善意,连那个麻子脸警卫也抱拳笑道:“不知是王哥的朋友,方才多有得罪了,孟长官别见怪。我叫李应,因为这张脸,大伙都叫我李麻子,孟长官以后过来,王柱不在的话找我们也行。”

  孟聚也笑,觉得这个李麻子人倒还爽快:“哪里,是我来得鲁莽了,怎能怪得李兄弟呢?”

  第一卷靖安故事第二十八节还弩

  王柱打断他们:“得了,要唠叨,改天你们有的是机会――你们几个,赶紧回岗上去,别让巡查发现你们聚堆聊天。”他拉着孟聚走开,带着他到了小楼边上的一处房子里。房间很小,只摆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却收拾得很整洁,并不象单身汉的房子。

  王柱给孟聚倒了茶,笑道:“地方简陋,邋遢得很,不成体统。若不是跟孟兄弟你熟,我是不敢带你过来的。”

  孟聚喝了一口茶,茶质很劣,比庙里的拜神茶也好不到哪去――看来王柱平时混得也不怎样。他环视左右,笑道:“王兄弟这里还叫邋遢的话,我的狗窝就只能叫猪圈了。看来,王兄弟平时是常收拾的?真是细心哪。”

  听出了孟聚话里的调戏味,王柱也笑:“哪里。叫孟兄弟你笑话了……”他压低了声音:“这些,平时都是府里一个小丫鬟帮我收拾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哪有时间理这个,呵呵,呵呵……”王柱的笑容十分暧昧,话里透出了一股男人才明白的得意味来。

  孟聚凑趣,翘起了大拇指一赞:“王哥英雄了得,能者果然无所不能啊。”

  “哈哈,惭愧惭愧,一些摆不上台面的庸脂俗粉,说出来让孟兄弟笑话了。”

  说是惭愧,但王柱脸上毫无愧色,反而透出了一股洋洋得意的味道,两人相视大笑。

  寒暄之后,王柱顺路问起孟聚来意,孟聚也就照实说了:“这次过来,一来是看看王哥你,看看大家啥时候有空聚聚喝点小酒;二来,也是找叶镇督请示点事。上次进去,叶镇督借给我一个手弩,当时忘记还她了,这次也好顺便还她。”

  “那次,叶镇督将随身的护卫弩都借给你了?”王柱听了满脸的艳羡,他赞道:“孟老弟,你了不得了!我跟镇督大人也有三年了,还不知道她把护身弩借过给人――你怕是第一个了吧?这份信重,不要说你一个侯督察,就是实职的带刀御史、督察、观察使也没人享受过,你实在不得了!”

  孟聚谦虚道:“兄弟武艺太差没出息,叶镇督瞧着我不放心啊!象王哥你,武艺高强又忠心耿耿,叶镇督让你干啥事都心里踏实,这才是真正的信重啊!”

  “唉,这个,说啥好呢?俺从边军调过来,跟镇督大人的时间不短了,也办了不少差遣,大人待我也是有说有笑,但总觉得……”

  王柱张望左右,压低了声量:“……大人她对我们这些武夫,那是用过就算,不会真的重用。要说出息,还得孟兄弟你这样文武双全的。我听柳空琴说,这次你立功不小,叶镇督很欣赏你,在她面前念了你几次――孟兄弟,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啊!”

  孟聚连忙拱手:“王哥言重了。倘若真有那么天,既为兄弟,自然互相提携。说不定到时,是王哥你关照我呢!”

  两人客气一阵后,王柱便道:“镇督大人不知现在在忙什么?我过去帮你看看,今天为霍鹰的丧事,来了不少人,镇督还得接见他们,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忙了。”

  “这个,我的事倒也不是很急。若镇督大人忙其他重要事,我先告辞也好。这个手弩,麻烦王哥帮我还给镇督就好。”

  “啊,孟老弟,这怎么行!”王柱吃惊道:“这种事,当然是你亲手还给镇督,才显得有诚意啊!再说了,我们当下属的,要尽量多在上司面前出现,起码混个脸熟,让上头记得有你这个人啊!

  孟老弟,老哥我在这里见多了,下面不知多少龌龊官儿,挖空心思找借口想见叶镇督,你们陵署就有个姓高的主办,就常常三天两头跑来说什么汇报案情――我呸,抓几个小偷这种芝麻蒜皮案也好意思来找镇督说――你倒好,这么名正言顺的机会你倒要放过了!不行,你坐这里等着,我找镇督说,再忙也得抽几分钟出来见你一下。”

  看王柱心意很诚,孟聚倒也不好意思再矫情说要走了。

  “这样,就麻烦王哥你了。”

  “好好,你在这等着,不许走啊!”

  王柱说是一阵回来,但孟聚在房间里等了好久,喝茶喝得口都淡了,才听到王柱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他刚起身,王柱已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一把拉住孟聚:“来来,孟兄弟,快跟我过去。刚刚送走了一批洛京过来的官,叶镇督如今有空!快过去,不然不知又有什么贼鸟过来捣乱了!”

  跟在王柱身后,孟聚一路小跑地穿过走廊,到了二楼的会客室。

  叶迦南已在会客室里等着了。她坐在文案后面上,文案上摆着一叠折子。叶迦南一手拿笔,正在低头看着,不时在折子上涂涂写写。

  孟聚进去时,她抬头望孟聚一眼,又低头看折子了:“自己找地方坐。等我改完这个折子先――王柱,你先出去。”

  王柱告一声便退下了,临走时挤眉弄眼地冲孟聚使个眼色,孟聚点头微笑示意明白――其实他压根不明白。他找张椅子坐下了,这才有空暇观察叶迦南。

  叶迦南今天没有穿戎装,而是穿着宽袍大袖的青色官服,官袍上绣着熊罴的图案,头上戴着插翎的武官冠,深红色的腰带束在腰间:这是北魏正五品武官的正式官服。除此以外,她在外面还披着一件敞开的黑色袍子,胸口处别着白花――比起那晚一身军装的英气来,一身官服的叶迦南添了几分雍容华贵,尤其是漂亮少女穿着象征着权势的官袍,让她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诱人魅力。

  孟聚注意到,叶迦南的心情并非很好。在修改折子的时候,她本来运笔如飞的,但越写越慢,眉头紧锁,脸寒如水。最后,停笔片刻,她秀眉一蹙,将手中的狼毫小笔一掷,高声说:“来人!”

  立即,门口出现了一名亲兵,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把折子丢还给陆师爷,让他再写过!尤其关于霍镇督殉国的那段――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种东西发上洛京去,我们还要不要脑袋了?”

  亲兵拣走了折子,叶迦南这才转头望孟聚。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问:“孟侯督察,找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