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御边与关山河同为边军将领,但气质却是截然不同。gugeyuedu.他四十来岁,相貌俊朗而端庄,身材颀长,气质斯文,这大热的天气,他依然穿着一身青衫军袍,衣衫齐整。
大家都是熟悉的老伙计,见面也不需要寒暄了。关山河简单把事情说了下,听说有数十万两银子的车队即将过境,白御边听得眼睛发亮,明显动心了——和关山旅一样,御边旅也是同样被六镇都督府克扣粮饷,白御边同样面临军心不稳的问题,有这么一笔银两入手,能够缓解很长时间的困境了。
他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事,谢谢二位旅帅关照我们御边旅了。只是,关旅帅,这奔狼旅带这么多的银两和辎重过境,到底是要去哪、干什么,你可打探清楚了吗?”
二人都是一愣:先前大家都是光关怀银子了,奔狼旅的企图和任务,两人还真没注意。
易小刀一拍大腿:“亏得白旅帅提示了,这奔狼旅的来历和身份,我们还得再打探。若这笔钱财是奔狼旅的私财,那是最好了。但若万一是元帅的军饷,结果被我们劫了,到时元帅责备下来,我们只怕落不得个好下场。老关,你怎么看?”
关山河面露难色:“打探兵力辎重,这事我还勉强可为。但要打探他们的来历和任务,这种机密怕不是探子能打听出来的——二位兄弟,他们还有两天的路程就要过我防区了,时间不多,到时就不好下手了。”
关山河说得有道理,易小刀和白御边也是深以为然。白御边目光闪烁:“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亲身上门拜访,与他们旅帅会晤一番?
一来,打探下他们来头,看看能否下手;
二来,这也是先礼后兵。我们三家旅帅齐齐上门,就说最近钱饷不足,军中士卒骚动,难以压制,请求沃野友军襄助一二,到时都督府发下粮饷之后再予归偿——倘若奔狼旅的新帅是个懂事的,拿些银两出来与众家兄弟分享,我们倒也省下了动手的麻烦。倘若他顽冥不化,那——无粮无饷,军心浮动,乱兵滋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元帅责备我们也是有理由的。二位旅帅,你们意下如何?”
易小刀和关山河对视一眼,二人都点头:“白兄弟的提议很稳妥。能不动手,顾全了袍泽之情,那是自然最好了。”
“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去找他们去!”
第二卷北疆风云第二百五十五节肥羊(一)
关山河事先已经打探清楚,奔狼旅驻扎在离郡治十多里外的一个无名小镇上。生怕这条大肥羊跑掉了,即使一向注重自身形象的白御边这次也顾不得头顶烈日炎炎了,旅帅们即时出发,一路快马快跑,黄昏前就赶到了小镇上。
奔狼旅就在镇外的荒野上安营立寨。在营地外,一队巡哨拦住了易小刀他们,询问他们的身份和来意。
“我是横刀旅旅帅易小刀,这位是关山旅旅帅关山河和御边旅旅帅白御边。我们三个过来,有要事与贵部的长官商谈——你们奔狼旅的长官是谁?我们要见他。”
听到是三名旅帅联袂来访,巡哨官吃了一惊。检查易小刀等人的腰牌之后,他的态度变得十分恭敬:“事先不知诸位大人过来,卑职失礼了。卑职这就进去通报长官,烦劳几位大人在此稍候片刻。”
巡哨官匆匆而去,很快就领着一个军官回来了。那军官走近来,拱手行礼,朗声道:“请问,诸位可是易旅帅、关旅帅和白旅帅等诸位大人吗?末将李若愚有礼了。”
易小刀等人纷纷回礼,打量着对方。这位李若愚将军约莫三十来岁,眉目端正,肤色黝黑,举手投足间显得颇为干练。
“李帅,你好,吾等不速之客,来得鲁莽了。”
李若愚连忙纠正:“不敢当易帅如此称呼。末将只是奔狼旅司马,因为主帅和副帅空缺,暂为主持旅中诸番事务。易帅称我李司马便可。”
易小刀等人互望一眼,眼中都有些得意:奔狼旅旅帅空缺,主持事务的只是个旅司马。这样更好,这种新嫩主官一般经验和底气不足,等下威迫他的时候就更有把握了。
白御边拍拍他肩头:“李司马年少有为,只要好好努力,将来即使与吾等平起平坐也不为难啊。”
“白帅过奖了。诸位都是我边军中德高望重的前辈,末将是晚辈,万万不敢与诸位前辈比肩的。”
白御边淡淡一笑,却是向另两人使了个眼色,易小刀和关山河神色不动,心里却是笑开了花——这帮军头,个个老奸巨猾。白御边装模作样地鼓励对方,其实是想试探这位李司马的心性和脾气,同时显摆自己的前辈身份,确立心理优势——看到这位李司马毫无异议把自己摆在低众人一等的地位上,几位旅帅都很是满意:这家伙确实是个软蛋,今天的活看来很容易就能完成了。
寒暄见礼之后,李若愚司马询问起诸位旅帅到访的来意。
李司马是新人,脸皮薄,底气不足,客气好说话——瞬间,易小刀已决定好了今天的策略。他叹了口气,低沉地说:“李司马,有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说话时候,易小刀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李司马的脸,一直看到对方回避了自己的目光,他才接着说:“你们黄旅帅生前,与我们几个都是好兄弟,我们交情深厚,堪称兄弟。南下之前,我们还曾一同誓约,将来进了洛京要好好痛饮一杯呢,没想到,黄帅却殒落在金城了。
噩耗传来,我们几位都十分悲痛。只是大伙都是军职在身,不能亲赴相州吊唁。现在,听闻黄帅带过的兵马经过,我们几个怎么也要过来给苦命的黄老哥上一把香,尽一番心意。”
说罢,易小刀抹了把眼睛,转过身望着西边的落日,负手伫立,黯然神伤,久久没有回头,像是不想让男儿黯然落泪的悲伤一幕被对方看到了。
听易小刀这么说,关山河和白御边二人立即醒悟。他们也是配合默契,立即长嘘短叹、扼腕痛惜着——尽管他们三个连那黄狼牙旅帅到底脸圆脸扁都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悲恸无限,痛失挚友的悲伤溢于言表。
来人是边军中很有分量的三位实权旅帅,他们特意为悼唁黄帅而来,又表现这么悲恸哀伤——李若愚就是再不懂事也不可能把“我不知道黄帅生前还认识你们啊”这句话说出口。
他拱手回礼道:“呃——易帅、白帅和关帅是黄帅的知交好友,这事末将自然是知道的,黄帅生前也常常跟末将等旧部提起诸位,都说诸位是他的好朋友来着。黄帅于相州不幸殒落,诸位特意前来吊唁,真是有心了,只是黄帅的灵位并不在军中……”
“无妨,李司马拿个香炉容我们上根香,且容我们尽一番心意就好。”
“这样的话——好吧,诸位大人请随我进来吧。”
一行人顺着营间的道路走进来,只见营地布置得井然有序,外墙、营帐、辎重、器械、取水、拒马、防火、洗漱等诸处都是布置妥当,穿着斗铠的巡逻队在营寨间来回穿梭,这短短几百来步距离,他们已是见到了三组巡逻队了,一路上见到的军士都是行伍成列,肃然整齐,行进间显出一股昂扬的气概。
安营扎寨虽然只是军中的日常事,但从那布置的细节里,行家也能看出将领的筹谋和经验。不同的将军也有不同的安营扎寨风格,眼前的这座临时营寨虽然是仓促布置的寨子,但应有的设施一样没缺,防备周全,显然布置的人不但熟悉行伍事务,而且胸中甚有条理。
三位旅帅都是知兵的行家,眼见这幕,都在心中暗暗赞许,对李司马不由也收起了几分小觑。在路过后营时候,三人看到,那数以百计的辎重车在露天下井然摆开,占据了数里宽的地盘,规模颇为庞大。
关山河给了两人一个得意的眼神:“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看到这庞大的辎重车队,易小刀等人都是心头火热,众人相视而笑。这时,前面带路的李司马回过头来,三人急忙收敛了笑容。
李司马将众人领入了中军营帐,请众人坐下。他吩咐亲兵拿来香台,拿来了一个灵位“黄公讳狼牙之位”,灵位上的墨迹都还没干呢——好在易小刀等人也不是真的满怀哀思,倒也没在意这些细节。就在黄狼牙灵位前,旅帅们干哭哀嚎了一通,就算是为黄狼牙吊唁了。
看到易小刀等人如此悲恸,李司马也受了感动,黯然神伤。李司马反过来安慰他们道:“还请诸位大人节哀。人固有一死,吾辈武夫死于沙场,正是死得其所,想来黄帅也是了无遗憾。”
“唉,只恨天妒英才啊,黄兄弟去得太早了!”
吊唁之后,李司马把旅帅们请到了中军帐中喝茶。亲兵送上香茶,李司马歉意地说:“几位大人,军旅途中,条件简陋,粗茶一杯,委屈诸位了。”
“无妨无妨,吾辈都是军旅中人,有这种茶水已经很好了。对了,李司马,你们奔狼旅,这是要去哪里啊?”
易小刀这么随口一问,李司马倒也没怀疑他们的意图。他随口答道:“我们这是去冀州。”
“啊,去冀州,怎么不从相州走,反而要从上党郡走呢?这不是绕远路了吗?”
“相州那边仗打得厉害,两军犬牙交错,我军带的辎重多,不敢走那边。上党郡这边都是我军的控制区,虽然路途远些,却是更安全。”
“哦,原来如此。我看贵部,后营辎重的规模颇为庞大,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这时,李司马的神情就有点不自然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都是一些军中的杂用物资罢了……我们人多,用的东西也多…反正是些闲杂物品,没什么值钱的——来人啊,快给诸位大人添上茶水。”
几位旅帅对视一眼,心中已是有数。看李司马心虚的样子,看来这批辎重多半是他们奔狼旅自家私有的,不是上头押运的军资,否则他会光明正大说的——真是奇怪了,匪过如梳,兵过如洗,边军所经之处,各省各郡早已被掠夺一空了,不知奔狼旅去哪里搜刮来这么多的民资民膏?这帮丘八打仗不行,搜刮老百姓倒也有些本事啊!
既然这样,那就莫怪老子要替天行道了——易小刀肃容道:“李司马,我这边有一事冒昧相询。”
“不敢,易帅请直言无妨。”
“不知黄帅临去之前,可有留下什么遗言吗?”
李司马一愣:“这个,黄帅是在战场上壮烈的,当场战死。当时形势纷乱,他并无遗言留下。”
“这样啊……”
听李司马这么说,易小刀显得很失望,他沉吟不语,显得很是为难。看到他这般作态,李司马不由问:“易帅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了——易小刀长叹一声:“黄帅已经去了,这件事,委实有点不好出口的,但我们确实也没别的办法了,唉!”
“易帅有话请直言就是了。”
“是这样的,半年前,大家南下之时,为了凑集奔狼旅的开拔费,黄帅一时手头不便,周转为难。当时,他曾向我们横刀旅、关山旅和御边旅求借,筹借了军饷共计四十五万六千多两银子。”
第二卷北疆风云第二百五十六节肥羊(二)
“什么?”李司马整个人跳了起来,他颤着声问:“四十五万两银子?”
“准确来说,是四十五万六千三百三十五两银子。”
像是看不到李司马惊讶的表情,易小刀泰然自若地说:“那时,我们念及了跟黄帅的交情,还是咬紧牙关,从军饷里拿钱出来支持了黄帅。
李贤弟,你也知道的,我们东平兵马手头也不宽裕。本来,黄帅已经跟我们约好的,说等奔狼旅立战功后拿了犒赏就会还钱我们,还要加上一半的利息,但现在……黄帅身死人亡,他是一了百了了,我们却有大麻烦了,因为拖欠了饷银,军中人心不稳,士卒骚动不安,吾等为此日夜忧心啊!
李贤弟你通情达理,又是黄帅的后继者,想来一定不会让我们为难的吧?”
突然听闻这等大事,李司马张大了嘴,目光呆滞,过了一阵,他才回过神来,高声:“易帅,你说黄帅生前找你……不,找你们借过钱,可这事我却是一点不知情啊!”
易小刀和颜悦色:“黄帅生前行事高深莫测,贤弟不知也不奇怪。”
“但李帅,你这么说,可有什么凭据?黄帅借钱的借条可有吗?”
听李司马这么说,易小刀的脸刷的冷下来了,他冷冷瞅着对方:“李司马这么说,是把易某还有这两位旅帅都看做来讹钱的无赖了?易某不才,手下也有几千儿郎,经手过上百万的军需,倒不是没见过银子的人——我们堂堂旅帅,还会骗你不成?”
“不不不,末将绝无此意……只是这么大的事,几十万两银子,没个凭据……”
“砰”的一声巨响,关山河猛拍桌子,这魁梧的壮汉霍然站起,横眉立目,怒发冲冠。声如洪钟,气势惊人:“大丈夫一言千金,有了黄帅的千金一诺,我们兄弟难道还信不过他吗?还要写什么借据——李司马,你难道说,黄帅的话不值得信?”
白御边冷冷地说:“李司马不是信不过已故的黄帅,他是信不过咱们几个啊!黄帅生前豪迈慷慨,可惜他的后继人的度量却是如此……这样的人物执掌奔狼旅,真是堕了黄帅的声威啊!”
被这三人联手夹攻,初出茅庐的李司马乱了阵脚。他低声解释道:“诸位大人,并非李某有意冒犯,只是李某初掌奔狼旅,很多事务还没理会清楚,这笔账委实不敢认下……”
“李司马,人死,债可不能消啊。这四十多万两银子,是我们三旅兄弟的血汗钱,可不是你说一声不敢认就能了事的——就算我们答应,横刀、关山和御边三旅上万弟兄也不会答应!”
“姓李的,咱老关就第一个不答应!欠债还钱,天经地道!这事不说个清楚,咱老关手下的三千儿郎、二百名铠斗士决计不肯答应!你要真想赖账,儿郎们没了活命钱,没别的出路了,大家就拼个你死我活吧!”关山河吼得大声,那飞溅的口沫都喷到了李司马脸上。
白御边慢条斯理地说:“李司马,这事,你可得慎重斟酌了。因为被你们奔狼旅拖欠军饷,我们各旅兵马的军心已经很不稳了,倘若你真敢赖债的话,这消息传出去,我们也很难弹压的。
李司马也是行伍带兵的,该知道那些丘八们的脾性都不算很好,他们可不像我们几个这么好说话。没了饷银,弟兄们会做出什么,那真是谁都说不好了。万一,弟兄们听到消息出于义愤来找你讨个公道……
到时若出了什么乱子,我们虽然是要挨元帅责罚,只怕李司马你也落不得什么好啊。我看李司马的辎重带得很多,可不要为了区区几十万两银子舍本逐末啊。其中的厉害关系,贤弟还得自己想清楚了。”
几个人一唱一和,又是威迫又是恫吓,李司马明显已是方寸大乱,他眼中很明显地流显露惧意。他想开口反驳,又怕激怒了这几位旅帅,嗫嚅着说话。
看着已经把对方逼得差不多了,易小刀换了张笑脸:“当然,李贤弟刚刚上任,你有些为难,我们也是知道的,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已故黄帅的面子,我们还是要给的。
这样吧,咱老易就宁愿吃点亏吧,贤弟拿个三十万两出来,这笔债就算一笔勾销了。
贤弟啊,兄弟我可是给你最大诚意了!咱们都是当兵的,做事讲究个痛快干脆,不兴磨这些老娘们嘴皮,成不成,贤弟给我们一个准话吧?你说个“不”字,我们立即掉头就走,今后也绝不会来打搅老弟你了。
天长地久,大家今后打交道的机会还长着呢!我也不怕跟贤弟明说了,上党郡这边,驻扎的都是我们东平的兵马。贤弟的队伍还要从我们地盘经过的,你带着那么多的辎重,总不能飞到天上去吧?”
易小刀说得好听,口口声声说不成就走,其实那要挟之意已经溢于言表了。关山河和白御边二人也不出声,只是阴测测地盯着李司马,一副不怀好意的容貌。三名旅帅都不做声,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在三名军官充满杀气和恶意的注视下,李若愚坐立不安。
“几位大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边军前辈,既然这么肯定,说黄帅生前与诸位有债务纠葛,末将也不敢不信。只是三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事,要一下子拿出来归还诸位前辈,末将也做不了这个主啊,有人不答应啊!”
关山河瞪着眼睛:“谁敢不服的?你让他站出来,看老子不捏扁了他去!”
一个悠悠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我不服。”
关山河闻声大怒,霍然站起:“谁在外头唧唧歪歪的?有种的进来说话!”他横眉立目,杀气腾腾,那副样子像是要活活撕裂了来人。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了,一群边军武官鱼贯走入。领头的青年武官相貌俊朗,高耸英气,气度渊渟岳峙,不怒而威。
看到这武官,李若愚司马立即起身避到一边去,躬身行礼:“镇督!”
那武官点点头,旁若无人地在上首的主位上坐下。其余众位军官侍立两边,一字排开,气势森严。
那武官目光炯炯地环顾众人,神情似笑非笑:“真是难得,没想到在这边也能碰到这么多的老朋友。听说,大伙跟奔狼旅有笔账要算?不妨说说看,让我也长长见识。”
看到孟聚进来,旅帅们都是目瞪口呆,无法反应:孟聚,他怎么会在这里?
三名旅帅之中,以易小刀最为心思机警。见到孟聚的第一霎时,他立即意识到,出大问题了,整桩事压根就不是自己料想的那样——自己还把奔狼旅当肥羊呢,没想到在人家眼里,自己几个笨蛋才是送上门的肥羊啊!
“这……这是怎么回事?孟镇督,您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