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疑点未免太多,但这处小庭院不算偏僻,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路过,是谁都能清楚目前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羽矢彦手里也不知道握了多少和她有关的信息,像是捏准了筱原奈己不想被侦探找上这一事实,很是耐心地等待她的回复。
筱原奈己瞥了他一眼,权当默认。
古怪的氛围之下,两人还算默契地把来时的痕迹打理好,又绕了一条远路,离开这块凶杀案的现场。
好像有远远的吆喝的人声传来……羽矢彦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语气颇为轻快:“这座古堡在谜题解开前都无法和外界联系,不可能联系上警察——不用担心会因为指纹相关的东西败露。”
“而且以刚才收拾的程度来看,这个场上没有侦探能推出‘曾经还有人来过’的事实,也就根本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啦。”
筱原奈己面无表情地加快了脚步。
……明明只是不想被麻烦的侦探缠上,不想因为路过而被列为嫌疑人,为什么被羽矢彦这两句话说得像他们两个就是合伙逃离现场的凶手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筱原奈己甚至开始怀疑杀死槻岛结绘的人就是羽矢彦——但对方身上毫无血腥味的事实还是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旁边的人身高腿长,没费什么力就跟上她快了一档的速度。
“我还以为筱原小姐会有话想和我说呢。”
“……”
“真的不问问吗?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
“好可惜,我明明想好了要怎么回答,结果竟然完全不感兴趣吗……”
“……闭嘴。”
边上人的面色已经冷若冰霜,诸伏景光很是上道地止住话头,只走在她身边不远不近的位置。
他眼底划过一抹思索。
照诸伏景光对筱原奈己的了解,这会她没甩开他纯粹是因为她没摸清“羽矢彦”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好贸然动作——尽管如此,再往下逗,记忆不全的女朋友大概真的要拔枪怼他了。
而且这时候的“羽矢彦”对她来说完完全全是个可疑的陌生人……会不会对准他开枪还不好说,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么好说话。
没猜错的话,她的手大概已经摸上那把格洛克了吧。
“……”
另外一个人的心思被他揣测的很准。
筱原奈己垂下眼帘,鸦羽一般的睫轻轻遮住她眼底的情绪。
第一次见到羽矢彦,是在铃木号特快列车上以小林优子的易容身份见的。除了超乎常人的反应力——一把拉住了想要转身离开的小林优子——之外,他和普通人似乎没什么不一样。
再然后,组织泄露的u盘交易点刚好定在羽矢彦开的书店,她在取回u盘前,叫人查过这个书店老板,但对方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异常。
被贝尔摩德丢到米花町后,羽矢彦又打着每日订花的名头推开花店的店门,和筱原奈己有了一层有和没有一样的主顾关系。
抛开在古堡的经历来看,羽矢彦只能算是一个有些疑点的路人,就连“碰巧相遇”的程度都算不上。但现在看来,一切珠子都有线可串,这家伙怕是很早之前就盯上她了。
筱原奈己不善地眯了眯眼。
首先,羽矢彦对她的身份或多或少有了解,就是不知道和组织的那层关系他清不清楚。
其次,她不清楚羽矢彦的身份——这个人现在的态度虚实不明,像是要跟她挑明什么,又半遮半掩,让人扯着难受。
如果他是某方那边的搜查官——根本犯不着用这种态度到她面前主动“爆马”。羽矢彦的身份在之前都藏的很好,想继续藏下去肯定没问题——藏好身份或许还能创造更大的收益。况且,他必然清楚从古堡出去后,筱原奈己不会放弃彻查他这个可疑分子——那暴露的可能就大大增高了。
说不通。
如果他是有涉黑背景的人——合作还是挑衅?如果是合作,那大可开成公布地谈。能摸到她真实身份的人地位不会低,而雪树酒是类似于琴酒一样常在外活动的成员,她的脸在各个组织的高层中不是秘密。但如果是挑衅,未免太温和了些。
说不通。
想不出羽矢彦想做什么,筱原奈己干脆放弃这个思考方向,把思绪转往另一边。
掐灭任何一丝有可能的威胁——嗯,如果为了一了百了,找个地方把这个明显很可疑的家伙一枪给杀了的话,会出现几种可能的结果呢……
这所有的思考下来不过十几秒时间,她的眼底沉下一抹冰冷的暗色,飞速地权衡起利弊,放在口袋里的手已经默不作声地握上漆黑的枪柄。
“咳,”顿了十几秒没开口的羽矢彦假咳一声,“虽然筱原小姐不在意,但我觉得还是需要说明一下……”
廊道转为楼梯,前面是一个极偏极深的塔楼。
安室透——或许叫他降谷零更好,这几年过得不大好。
如履薄冰的卧底生活压抑又沉闷,数不清的暗箭和试探难防,他顶着波本威士忌的代号游走在灰色地带已经许多年,竟也逐渐得心应手起来。
早在培训期间,他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清楚自己的心里底线足够挡下在明暗之中交杂的挣扎和一切可能面临的苦痛——才会坚定地踏进这个不见底的深渊。
唯有一点,降谷零从一开始就不大赞同——诸伏景光和他一起接下了卧底这个任务。
他在毕业后直接被分配到警察厅,和朋友们断联过一段时间,根本不知道被分配到了警视厅的诸伏景光的具体后续。一直到进入公安内部进行相关培训时,他才措不及防地撞上了同样措不及防的诸伏景光。
两人面面相觑,张开了的嘴一时无言。
“zero,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嘴。
某些幼驯染的奇怪默契让诸伏景光无奈的笑了笑:“上面说或许……会比较适合我,我想着大概能碰上你,就来了。”
诸伏景光知道降谷零选择成为一名警察的原因和他一直在寻找的人有关。
降谷零皱眉:“为什么他们觉得…会适合你啊。”
怎么形容诸伏景光这个人呢……想要完全说出一个人是怎样的未免太难,但无可否认的是,诸伏景光在五人组里面是比较缓的那个,说他性子温和也未尝不可。
虽说拿温柔概括他太偏颇,降谷零也清楚诸伏景光有凌厉的那一面——洞察力、反应力,以及让人望尘莫及的狙击天赋——幼驯染的专业和能力不容置疑,丢到哪都是好用的人才,但他就是反对诸伏景光成为卧底搜查官。
无他,太危险了。
然而将心比心,幼驯染也必然不赞同他一个人去如此危险的一个组织卧底,这大概也是诸伏景光答应公安的原因之一。
木已成舟,谁都劝不走谁,两人相视一看,干脆默契地岔开这个话题,一同投入公安的卧底培训之中。
在如此恶劣可怖的组织之中拥有一个同伴,一同分担心理上的疲乏,降谷零也说不清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对于诸伏景光,他一直有一些不好的预感,难以归为直觉或者第六感的预感——隐隐约约的心悸和紧张——说不清是忧心太过,还是难以解释的预知性提前敲门。总之,一切不好的预感应验,苏格兰的死讯传到他耳中时,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三天。
连尸体都没见到。
降谷零怀着某种不愿相信的心理私下查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只得接受这个事实。
“死透了”“中了十七枪”“雪树酒和黑麦威士忌干的”……组织里流言四起,句句都在挑拨他已经绷紧到极致的神经。
拿多少文字去描述他当时的状态和心情都显得无比苍白,降谷零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彻夜失眠已经是最轻的症状,他只能强迫自己拿最冷静的头脑审视一切,不让扭成洪流的滔天恨意占据意识。
要杀的仇人多了两个。
赤井秀一的身份在两年后暴露,降谷零一边冷笑,一边想把fbi的狗永远赶出霓虹,次次往对面的死穴上刺,下的都是真真切切的死手,可惜被他逃了。
至于另一个……
降谷零对筱原奈己的观感从一开始就很复杂。本着对幼驯染判断的信任,他旁观了一场在之后看来是极为错误的恋情。在诸伏景光出事后,对雪树酒的恨意一度超过黑麦威士忌。
只是这个女人行踪比黑麦威士忌诡秘的多,少有和她碰面的机会。后来偶然在一次任务中撞上,降谷零对上那双仿佛浸了整个寒夜的无机质黑眸,心里暗骂一声这么明显的冷血动物,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
一开始就该阻止诸伏景光的那个想法。
想把组织的狗的骨灰和fbi的狗的骨灰扬了的心思是一样的,波本为之努力着,并力争在自己死前灭了组织——组织里的压抑与日常时的轻松并重,这样的生活就这么过了三年。
直到十几天前,他接了一通根本不可能打通的电话。
——“zero?是我。”
得知完某些真相的降谷零,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他不抽烟。但现在他莫名很想抽烟。
而他死了三年又突然诈尸的幼驯染正坐在他对面,包含歉意地看着他。
诸伏景光抿了抿唇,开口准备说些什么:“我……”
降谷零打断他:“没事。”
“还活着就好。”
他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诸伏景光的肩膀。用的力气不大,但拍得另一个人心口疼。
很多东西不需要想太深。
毕竟是icpo和fbi做的交易,与日本公安完全无关,保密协议确有存在的必要。重要的是,重要的人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他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降谷零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先把话题扭回目前的正途为好。
至于其他的,他们之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细谈。
“你刚刚说的那件事,最近是有个不错的机会。”接受能力极高的降谷零沉吟一瞬,立马切换到某种工作状态,“好几年前班长提起过的,槻岛家三十年前的那桩悬案你还有印象吗。”
“死了十一人的那个案子?”
“对,那家的管家计划办一个解谜活动来找到当年的凶手,悄悄报了警,希望能和警方提前取得联系……巧的是组织也对那个解谜活动很感兴趣,我有把握让她参与进来。”
降谷零:“我可以让公安联系那个管家,让他在邀请函和入场方面加点要求,名正言顺地断了外界和里面的联系,制造一个封闭的空间。
然后,只需要确定里面没有其他的组织成员,或者岔开他们的注意力,再找准合适的时机动手就行。”
见诸伏景光沉默不语,他继续道:“说不定还能顺便把当年的凶手查出来……嗯,这样的话,为了方便动手,我得找个借口跟在belvedere边上才行。”
不过,什么样的借口才能不让她生疑呢。
想起雪树酒过于敏锐的洞察力,金发黑皮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怎么说,能一路走到组织高层位置的人五感比旁人敏感的多。更何况,波本和雪树酒的关系可不好。他要如何不着痕迹地留在筱原奈己的边上,再想办法把她敲晕呢……
“不。”
诸伏景光突然开口,让持沉思状态的降谷零一顿,甩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
见的人是降谷零,诸伏景光自然没有戴易容面具,此时的他手指放在茶几上,以一定的频率轻点着。
也是因为平日需要作伪装的缘故,他刮去下巴上的胡茬,整个人显得年轻不少。即便如此,这依旧是二十九岁的诸伏景光,而非警校刚毕业时、因为同期的“恶作剧”一时兴起留了胡子的诸伏景光——不可避免的成熟,灰蓝色的瞳也沉下许多过去的他未有的东西。
诸伏景光平静道:“换我去。”
他的目光停滞在某处虚空上,眼里的情绪让人看不真切,不知在想些什么。
“用羽矢彦的身份……?”降谷零皱眉,下意识就要拒绝,“按你的说法,你们现在完全是陌生人……”
“但‘波本’和她的关系应该也不大好吧?”
诸伏景光嘴上说着好似疑问的句子,语气里却满是笃定的意味。按降谷零的性子,这两个人没发生过冲突是不可能的。
降谷零浑身一僵。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一年前仅有的两次合作任务里——不明事实真相的波本威士忌当然把筱原奈己当成仇人,言语上的阴阳怪气和故意不听指挥只能说是家常便饭——甚至差点拿手榴弹把人家炸死。
哦,其实还放过冷枪来着的……
金发黑皮假咳一声。
即使心里清楚幼驯染不会“追究”起这些,以筱原奈己的性子,本人往后大抵也不会多想,他当日所为也都是出于当日的情况——但降谷零还是不可抑制地心虚了一瞬。
啊,这真是……
…都怪该死的fbi!保密协议签这么细干嘛!
降谷零在心底把赤井秀一又骂了一遍。
看到金发黑皮明显僵了一瞬的神情,诸伏景光笑了笑:“没事,我知道拿什么样的说辞可以稳住她,不用担心。”
“这件事就谈到这里吧。”他拍板定案,不给降谷零再补充的机会,面色稍稍舒缓,“说起来,我们有三年没见了吧,zero。”
这三年,要说诸伏景光最对不起的人是谁,毫无疑问,就是这位和他一路长大的、被迫蒙在鼓里的幼驯染。
降谷零一怔:“…是啊。”
太阳才刚落山,白云被幻成瑰丽的晚霞,有很多时间供降谷零去消化诸伏景光突然“诈尸”带来的情绪,也有很多时间供他们一同聊聊这三年发生的事。
时间回到现在。
刚帮槻岛结衣排除了“拿花瓶凶杀角田正樹”嫌疑、并了解了槻岛结衣和角田正樹过去的那些幺蛾子的安室透又温声安慰住情绪还有些崩溃的槻岛结衣,才对她道:“那群侦探已经走远了,不过我还要跟着一起去寻找凶手,或许结衣小姐现在回房间休息一下会比较好?”
无缘无故被一群饱含恶意的人围住,指责她“就是凶手”,饶是知道这群人是角田正樹身边的人,嘴上说的话没个真形,槻岛结衣还是煞白了脸。
好在有安室先生在……她现在的状态已经好上许多,闻言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告别了槻岛结衣的安室透松了口气,打算再原路返回,找找凶手可能留下的痕迹。毕竟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是针对筱原奈己,二是针对三十年前的凶手。
他随意转入一个略偏僻的走道,打算抄近道回到餐厅边的走廊,却在转弯前敏锐地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羽矢彦的声音。
安室透眯了眯眼,立马找了个附近可藏身的地方,躲了个严严实实。
“缠住”筱原奈己的任务交给诸伏景光,但安室透其实也不清楚他具体准备怎么做。为了避免贸然打断幼驯染的计划,他现在还是先等他们走过了再出来比较好。
唔,毕竟筱原奈己和安室透在这次解谜活动中,是表面上的“熟人”,如果雪树酒眼一抬,借着波本脱身就不好了。
他敛起鼻息,藏好身形,静待两人走远。
“虽然筱原小姐不在意,但我觉得还是需要说明一下,我做这些是因为……”
啊,果然是羽矢彦的声音。
安室透藏的更加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好奇诸伏景光会用什么话来破开“羽矢彦”和“筱原奈己”中间属于陌生人的壁。
嗯,至少那天过后,降谷零自己回去又重新思考了一遍,自认找不到天衣无缝的说辞。他对筱原奈己的了解毕竟还是太少,但换hiro来的话,一定可以想出滴水不漏的……
“——我对您一见钟情了。”
顶着羽矢彦皮的诸伏景光颇为认真地说道。
“?”
听到这话的安室透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稳住。
筱原奈己拔枪的动作一顿,面上浮现出一丝遇到无法理解事物时才会出现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