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之手道:“寸言未曾建功,何足挂齿?幽求官微言轻,今日得识临淄王,实为幸运。kanshupu.”
王崇晔再引李隆基来到一名长身玉立之人面前,其白净面皮,细目淡眉,周身显得文质彬彬,观其年龄三十余岁,王崇晔介绍道:“此人钟绍京,现任禁苑总监。阿瞒兄,刚才的幽求兄擅文章,这位钟兄却擅书,如今诸宫殿门榜,皆是这位钟兄所书。”
钟绍京拱手道:“崇晔言过了,人言临淄王善诗文,谙音律,绍京所书,实乃雕虫小技,如何敢在临淄王面前夸赞?”
李隆基道:“隆基每每入宫,抬头见各宫殿所书颇有羲之之味,如此大家风范,怎为雕虫小技?钟兄,今日得识于你,这书法一道,今后要多加指点了。”
“岂敢,岂敢。”钟绍京谦逊道。
这时,一侧有声插入进来:“阿弥陀佛,今日诸位相识,即是有缘,却不用再复客套谦逊了。”李隆基定睛一看,识得说话之人为宝昌寺僧人普润。
“对、对,普润禅师所言极是。临淄王,我来自报家门,我名麻嗣宗,现任利仁府折冲,今日我们入此宅赏花饮酒,即为有缘,彼此不用太客气了。”一位模样相当剽悍之人越众说道。
众人闻言皆大笑,场面就变得活泛起来。
王崇晔宅中室宇华丽,楹柱皆设锦绣,其堂屋内已备陈饮馔,器用多为黄金之具。按照惯例,他们需在这里举杯数巡之后,再入内室正式入宴。其宴席之间,每位客人身侧,皆有两名双鬓丫头侍候。李隆基毕竟为郡王,自然坐在上席。
今日所饮之酒为剑南之“烧春”酒,此酒味清冽而浓香,近年来一直在京中流行饮用。众人饮酒片刻,座中之人以麻嗣宗最为性急,其问道:“王兄,你那一道‘炙烤羊肉’为何迟迟不上?说句实在话,我来赴宴,专为此羊而来,你别说今日没有了。”
王崇晔笑道:“人言敝府擅造此菜,有此虚名,岂能怠慢了你们?左右,快快催来。”王崇晔在京城里以“任侠”知名,京中知名少年多与之交往,其在饮食一节自然不能太简慢。为了炙烤羊肉,王崇晔花费三十万钱雇高手匠人专门打造了熏烤羊肉的铁床,再从塞北之地购来肥美羊羔宰而烤之,其肥膏见炭火后则油焰淋漓,其滋味自然绝美,隆冬时候享用最为适宜。渐渐地,王崇晔府中善烤羊肉的名气传扬出去,其熟识之人皆要来一尝为快,更有好事之人取其烤羊时油焰淋漓之状,将此道菜命名为“羔羊挥泪”,由此可见其名气之大。
少顷,“羔羊挥泪”奉上席来,众人自然大快朵颐。李隆基尝罢感叹道:“我在潞州,常思这里的烤羊肉,命人依此法烤之,终归没有这般滋味。”
王崇晔道:“阿瞒兄想依样画瓢,有三样物事难称其美。一者,铁床;二者,厨工;三者,须选上等的塞外肥羊。今后就不用再麻烦了,若阿瞒兄想用,尽管吩咐一声,这里很快会备好。”
普润坐在一侧,其为僧人,不能如众人那样吃肉饮酒,仅饮些清茶,吃些素饼瓜果,其说道:“阿弥陀佛,你们杀生也就罢了,还起些毛骨悚然的名目,什么‘羔羊挥泪’呀?实在血腥。”
普润与其他和尚不同,最爱与人结交,经常在京中官宦之家穿行,所以和在座之人都很熟稔。麻嗣宗笑道:“普润禅师最好不要开口说话,我们为一帮凡夫俗子,若再聆听你的教诲,弄不好会没了胃口。”
王崇晔道:“不错,新年伊始,我们就多说些高兴之事。我先起一个头儿,大家以为京中这几天最可乐的事儿是什么?”
麻嗣宗马上接口道:“那还用说?自然是窦刺史娶皇后奶妈之事。”其话音刚落,室内顿时一阵爆笑。
座中之人虽仅有李隆基、王崇晔、钟绍京三人参加了除夕之会,然两日之间,窦怀贞再娶的故事已传遍京中。
王崇晔直笑出了眼泪,边笑边说道:“奶奶的,真是好玩死了。当团扇挪开的时候,我一直紧盯着窦怀贞之脸,一瞬间其脸上竟然有二长一短之变化。”
“哪三变?”麻嗣宗因未在现场,自然喜欢探究细节。
“第一变为团扇半掩半挪之时,那窦怀贞因赐婚之喜,满脸为感激兼期待之色。你们想呀,皇帝自掏腰包为其筹办婚礼,此为何等的荣宠!再说呢,所娶之人弄不好还是一个绝色美人,他岂不是美得很呀!”
众人点头,皆以为然。
“第二变非常之短,也就是一闪之间。当团扇挪开之后,窦怀贞眼见所娶之妇竟然是一位可以当娘的老妪,顿时失望之极。不过我实在佩服窦怀贞的功夫,心虽失望,然碍于皇帝皇后,很快能将容颜收起,我自愧不如啊。”
李隆基插言道:“你观之甚细,如此也不易了。”
钟绍京说话速度较慢,其一板一眼道:“所谓月有阴晴圆缺,花无常开,窦怀贞既有赐婚之福,对于人丑人美一节,似不用过虑了。”
麻嗣宗道:“哼,换作是我,家里若供了这样一个宝贝,打死也不干。”
刘幽求接言道:“这就是你们的差距了,依我眼光,窦怀贞此后将官运亨通,弄不好还能成为宰辅之臣。”
麻嗣宗不以为然:“哼,他能成为宰辅之臣,打死我也不相信。”
刘幽求微笑道:“我们拭目以观。”
王崇晔继续说道:“第三变就是此后的笑脸了,其中有感激,更多的是满意。当满堂大笑之时,其神色间未有一丝尴尬之色,这份镇定功夫真是难得。平明人群散去之时,那窦怀贞手牵身护奶妈,脸上柔情蜜意,真成了一位精心呵护的好男人。”
座中之人又是一阵爆笑。
李隆基长叹道:“窦怀贞起初亦非这般人啊!遥想狄公在日,其数次向则天皇后荐此人,以狄公之智,岂会看走了眼?可惜,可惜。”
钟绍京道:“夫子当日赞扬颜回曰‘居陋巷,其志不移,’窦怀贞之所以变化,看似外力使然,终归其心不坚,这样的人其实不值得惋惜。像当朝韦公以及放为外任的姚崇、宋璟,其虽被贬谪,犹矢志不移,可堪敬佩。”
刘幽求认为钟绍京有些迂腐之气,接言道:“钟总监的话,却有些令人费解了。圣人皆言‘巧言令色,鲜矣仁’,那窦怀贞此前貌似君子,今日变为小人,你斥其心不坚定所至。人为何不心坚如铁呢?缘于他看到依圣人所教得不到好处。我想问问,如此世风日下,将君子变成小人,难道世上仅留下韦公等极少极少有道之人,还有心思为之欣慰吗?”刘幽求不待钟绍京回答,接着说道:“贞观之初,太宗皇帝任贤听谏,终于形成了君明臣直的朝中风气。那位隋朝之臣封德彝惯会见风使舵,营私舞弊,见此情状,只好收拾起昔日劣行,老老实实成为一名认真办事的唐臣。非外力使然?我看还是贞观朝的外力最好。”
刘幽求所言直斥当今朝中溜须拍马、卖官鬻爵、任人唯亲等混乱情状,在座之人除了李隆基身份比较特殊,其他人皆官微言轻,其在如此私密场合里可以畅言朝政一番。然李隆基今日与刘幽求、钟绍京初次相识,与普润也是第二次见面,刚才虽因窦怀贞的话题爆笑不已,场面因此而活泛起来,现在乍一提起此敏感话题,毕竟有些拘束,座中数人不约直视李隆基,以观望其反应。
李隆基知道,刚才刘幽求之所以敢在自己这位初识之人面前直言朝政,缘于他们知道相王家人不同于当今皇帝,更不同于韦皇后。然自己身为相王三子,平日里走马玩毬,颇有皇家子弟崇尚玩乐的派头,他们定会认为自己对国家大事不上心,以致少有疑虑,遂正色道:“刘兄之言,颇合我意。隆基毕竟为太宗子孙,深知太宗当日所言‘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贞观之风所以形成,缘于贞观君臣恪守‘与民休息,与人教化’的道理,他们戮力自约,谨慎为之,方才有了‘贞观之治’以及此后的‘永徽之治’。如今政道荒弛,小人横行,隆基观之思之,实在痛心不已。”
普润问道:“以临淄王所观,其症结何在?”
李隆基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当今失却了贞观精神,国家只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则善矣。”
刘幽求哈哈一笑,说道:“临淄王所语,似与钟总监所言相似,失于呆板。依贞观故事?若天下不为李姓,何谈贞观之朝呢?”其言语犀利,直指则天皇后及韦皇后干政之事。
李隆基闻言不语,钟绍京说道:“刘兄所言,却是失于激烈了。则天皇后当日即位皇帝,知道天下之人皆思归李氏天下,最终未将皇帝位传于武姓,仍传位于自己的儿孙,你出此言,实乃危言耸听。”
“五王在日,我向他们进言,他们也认为我危言耸听。结果呢?你们都知道结果。如今武三思虽死,你们认为李姓天下就没有改姓的可能吗?”
“愿闻其详。”
“武三思虽死,然武家势力仍在,如今武姓之人以及昔日归附武氏官宦,现在皆归于韦皇后麾下。大家都知道,当今圣上不爱操心,如此韦皇后势力又复崛起,武家之人皆知天下人心所向,他们定会撺掇着韦皇后逆势而行,其中定有许多变数,眼下‘斜封官’横溢朝中,正是最好的事例。”
王崇晔见刘幽求说得口沫横飞,“扑哧”一笑道:“刘兄,你现为朝邑尉,官至九品,知道你为何一直不能升迁吗?”
麻嗣宗插科打诨道:“为何?为何?”
“你锋芒毕露,动辄与人建言,此为你不能升迁的根本原因。刘兄,眼下有一个好楷模,你刚才还说此人将来官至宰辅,你稍稍向他学一些,则终生受用不尽。我敢说,你若能如此做,肯定能超越窦怀贞,弄不好还会成为首辅。”
麻嗣宗顿时大笑,其他人也随之微笑。
刘幽求忿忿说道:“罢了,我若想学,也不会等到今天。哼,九品就九品吧,说不定哪天我恼了,不做也罢。”
王崇晔举起酒盏道:“刘兄莫恼,来,我们满饮此盏。入我府里就是图个高兴,切莫说些恼人的话题。阿瞒兄,你行酒令吧,先定下一条律令,谁若再提恼人话题,罚酒一盏。”
李隆基默默捧起酒盏,然后仰头饮尽,其目光扫室内一圈,沉声说道:“先罚我吧。”
王崇晔笑道:“阿瞒兄昔日宴席之间,往往最爱行令,且行令间妙趣横生,极尽快乐。如何有了潞州一行,就改了性子不成?”
李隆基摇摇头,两眼忽然垂下泪来,说道:“刘兄刚才所言,固然激烈,然终为衷心之言。我为太宗皇帝子孙,不能有所作为,整日里悠闲为之,实在愧对太宗英烈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临淄王与其垂泪,不若行动之。”刘幽求慨然说道。
“如何行之?”李隆基问道。
“譬若临淄王为潞州别驾,听说你难得入官衙一回,这就不对了。既然你愧对太宗英烈,缘何不为官一任,依贞观故事行之呢?你如此做,大约为避祸所虑吧?”刘幽求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钟绍京眼见刘幽求在这里咄咄逼人,其为禁苑总监,深谙宫里曲折。当初李隆基以卫尉少卿之职迁任潞州别驾,他被放为外任不说,官秩又降一级,正是敏感时候,他怎么敢依贞观故事行之呢?他在潞州的一举一动,潞州刺史会事无巨细上奏京城,其整日里玩乐不参政事,实为最明智的选择。他想到这里,目视刘幽求道:“刘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神龙政变之后,诸事曲折,你应明了,临淄王所为,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别说了。”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我正因为今日见了临淄王,心中言语不吐不快。临淄王,座中之人皆官微言轻,你毕竟为郡王之身,若想遥追太宗之英烈,座中之人谁又有资格?”
李隆基此时已平静下来,他观室内之人王崇晔与麻嗣宗心里坦荡,言笑无忌;钟绍京有板有眼,颇多书生之气;普润独坐一侧默默无语,显得高深莫测;唯有这刘幽求今日壮怀激烈,似乎想与自己一论短长。李隆基事先也听说过刘幽求的名字,粗知此人擅于谋虑,眼光长远,今日一见,似乎与此前印象不符,成为一名胸无城府偏激之人,且他今日所言处处针对自己,那么他到底有何目的呢?莫非想激将自己?李隆基想到这里,忽然转颜一笑,手捧酒盏道:“得罪,得罪,崇晔今日治酒烤羊,让我们尽欢而饮,我却在这里显妇人之态。好了,我再自罚一杯,令主开始上令了。”说罢,仰头将酒饮尽,然后又目视刘幽求道:“刘兄,请坐下。崇晔说得对,今日非为说此沉重话题的场合,来日我专程请你入府,届时我们饮茶说话,再好好辩上一番如何?”
刘幽求拱手道:“幽求闲云野鹤,自当静候临淄王召唤。”
王崇晔哈哈一笑:“对呀,不许再说闲话了,我们现在饮酒才是正事儿。来人,拿酒筹来。”
刘幽求此生仕途困顿,已至不惑之年,犹为九品之身,实在令人汗颜。刘幽求自幼学综九流,文穷三变,以进士之身走上仕途,本想前程似锦,孰料如美玉弃入土中无人识货,终于困顿至今。其也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有了向桓彦范建言除掉武三思之举,惜无人采用。
普润阅人无数,深知刘幽求的本领,因倾力接纳,两人常在寺中清谈,或谈佛理,或说时事,竟至无话不谈。
那日李隆基面见普润之后,晚间时分,刘幽求又漫步至寺中,普润就向刘幽求说了李隆基来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