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谦退出去,老夫子就笑道:“他也算精明强干,没什么坏心思。185txt.”
叶昭点头:“我知道,不然也不会同他讲这些儿话。”看向老夫子,轻轻叹口气:“关外天寒地冻,老夫子辛苦了。”
老夫子深深叹口气,“我辛苦什么?”看他脸上郁郁神情,自是想起了韩进春。
叶昭没吱声,只是端起茶杯品茶。
过了好一会儿,老夫子强笑道:“看我,又惹您难受,还是,还是说说罗刹人吧。”
玛德教士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汉语说的还算流利:“俄国人在克里米亚吃了败仗,支撑不了太久。”
叶昭和老夫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沉,两人都知道,克里米亚战事若结束,只怕会极快的增兵东西伯利亚一带,关外情形到时可就更加艰难了。
沉吟着,叶昭对老夫子道:“玛德教士精通罗刹语,以后若抓到战俘,可交与他讯问。”
老夫子微微点头,可思及未来关外战事的残酷,心里不由得深深叹口气,景哥儿主动请缨来关外,可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儿,可是一个难解的死局啊!
第三章海兰泡
这鬼天气好像真的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呼出的白蒙蒙哈气好像也一瞬间就结成了小冰碴。
走在海兰泡街头,踩着厚厚的积雪,叶昭便装打扮,厚厚的帽子扣住耳朵,青布袍棉袄,就好像来自关内的商人打扮,而他身后,巴克什和苏纳都是同样的装扮。
这是一座有数千居民的大镇子,走在镇子里,叶昭心里沉甸甸的,几十年后,就是这里,万余名华人遭到了罗刹人血腥的屠杀,所有海兰泡的华人都被赶出了镇子,店铺财产全部被罗刹政府“征用”,实际上就是官方的抢劫,而所有华人居民,都被驱赶到黑龙江边,不是被刺刀活活捅死,就是被驱赶到江水中溺毙。
有俄国参与者笔记中写道“到达上布拉戈维申斯克时,东方天空一片赤红,照得黑龙江水宛若血流。……手持刺刀的俄军将人群团团围住,……把河岸那边空开,不断地压缩包围圈。军官们手挥战刀,疯狂喊叫:‘不听命令者,立即枪毙!’……人群开始象雪崩一样被压落入黑龙江的浊流中去。人群发狂一样喊叫,声震蓝天,有的想拼命拨开人流,钻出罗网;有的践踏着被挤倒的妇女和婴儿,企图逃走。这些人或者被骑兵的马蹄蹶到半空,或者被骑兵的刺刀捅翻在地。随即,俄国兵一齐开枪射击。喊声、哭声、枪声、怒骂声混成一片,凄惨之情无法形容,简直是一幅地狱的景象。
“清扫现场的工作,紧跟在一场血腥的屠杀之后立即开始进行。……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大部分是气息未绝的活人,周身肝脑迸溅,血肉狼藉。……不管是死是活,被一古脑儿地投入江流。……清扫过后。黑龙江水浮着半死的人们象筏子似的滚滚流去,残留在江岸大片血泊中的只是些散乱丢弃鞋、帽和包袱之类。就是连这些遗物,也都被蹂躏得一无完形。”
海兰泡惨案发生在1900年,在政府指挥下进行的血腥屠杀平民的行为,罗刹人之暴戾野蛮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了。
难道这样的惨剧还要重演么?
自己现在无力阻止罗刹人东扩,可至少,要做出些改变。
“主子,有茶馆,去暖暖身子?”巴克什指着不远处的布幡说,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主子。
叶昭微微点头,实际上,若没有团练与罗刹人的血战,对于国境这个概念时下没多少人理解,当罗刹人军舰在黑龙江里游弋时,这一带居民很多只是好奇的观望,而在江北,罗刹人一直残杀我边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被称为“肮脏的吃人生番”。
掀开厚厚的棉布帘,一股子热气和喧闹扑面而来,茶馆不大,几张茶桌都坐了人,热火朝天的。
“三位爷,这边请,这边请。”伙计穿得也异常厚实,脸红通通的,是那种久居冰天雪地的人惯有的潮红肤色。
来到靠东墙一张茶桌,本来坐着一位尖嘴猴腮戴着瓜皮棉帽的中年男子,伙计看来和他很熟,赔着笑:“三爷,您挤挤?这实在没地儿了,包涵包涵……”连连作稽行礼。
被称为三爷的猥琐男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嘴黑牙,“你妈的就知道欺负我。”眼睛瞥着叶昭三人一阵猛打量。
伙计笑着请叶昭三人坐下,却在叶昭耳边小声道:“爷,看您也是来做买卖的,不可轻信人言,尤其是您对面这位赵三爷。”
叶昭微微一笑,这伙计倒是热心,心肠也好,就对巴克什努努嘴道:“看赏。”巴克什忙从怀里抓出一把铜钱塞给伙计,说道:“我家主人有赏。”
伙计惶恐的道:“这,这可怎么说,这太多了!”
对面的赵三爷看到这一幕眼前却是一亮,笑骂伙计:“叫你收就收下,啰嗦个屁啊!”
柜台后掌柜的也喊道:“德生,还不快谢谢爷。”又对叶昭拱手:“客官,看来我这小店是来了贵客了,您歇好,我这就给您上壶好茶!”
店内其他客人也看过来,这茶馆也是毛皮山货商人交易之处,有两桌客人就正为几张貂皮议价呢,来采货的老客一脸精明,卖貂皮的猎户可也不傻,好似老客给的价钱低了,站起来就想走,老客又忙笑着拉猎户坐下。
叶昭搓着手哈气,要说叶昭现在也知道自己体质极好,哪怕跑个几十公里怕都不带大喘气的,可就是吃不得苦,这冰冷冰冷的天实在烦人。
赵三瞥着叶昭,突然就笑道:“小哥儿,来办货吧,我有好东西你看不看?”
叶昭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却想看看他玩什么把戏,微笑道:“什么好玩意儿?拿出来我瞧瞧。”
恰好伙计拎着茶壶走过来,见状就偷偷在底下碰了碰叶昭的腿,叶昭对他回以一笑。
可赵三精着呢,伙计的小动作哪瞒得过他,眼睛一下就瞪了起来,骂道:“妈的德生给你脸了是不?君子还不断人财路呢,你妈的算个什么东西,爷正正当当做生意你背后给爷使坏!妈的爷今天非放你的血不可!”说着就站起来,“当”一声,手里的匕首就插在了茶桌上。
掌柜的见不妙,忙从柜台后跑出来,连声劝道:“三爷三爷,孩子家不懂事儿,您担待,担待,今天这茶钱算我的!”又转头骂德生:“你小子就不能不犯浑?还不快去后院看看开水去?”
赵三却是不依不饶,骂道:“妈的爷差你这壶茶钱么?老李,你会说人话不?”
掌柜的就作势扇自己的脸,陪笑道:“看我,老糊涂了,三爷您是四海的主儿,别跟我们这没开过眼界的小人物计较。”
赵三瞪着三角眼还想说什么,叶昭就笑道:“三爷,还是看看您的宝贝吧,看我面,今儿算了。”
赵三这才骂骂咧咧的坐了下来,随即从怀里掏出个小蓝布包,小心翼翼的解开,里面又是个黄布包,又解开,露出了一方形小匣子,另外还有特制的一条磷片。
巴克什和苏纳见了都哑然失笑,“洋火”嘛,还以为什么宝贝呢?他俩跟在叶昭身边,却是什么稀奇东西都见过。
叶昭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这是何物?”
赵三就卖弄的从火柴盒里取出一支火柴棍,嘿嘿的笑:“小哥儿,我给您变个戏法!”说着就在鳞片上用力一划,噌一声,火柴棍就燃了起来。
赵三在叶昭眼前晃着燃烧的火团,得意的笑,“小哥儿,怎么样?这是个好东西吧?”
叶昭还未说话,却见邻桌有人在地上呸了一口,“罗刹鬼的东西,王八蛋才稀罕!”
赵三却不以为杵,嘿嘿笑道:“你想要,可也得人家卖给你呀,再说了,你懂不懂啊,人家叫俄罗斯!那国家大了去了,从南到北走一辈子都走不到头,大清国跟人家一比,就是个屁!要我说啊,咱早晚也是俄罗斯人,别看团练咋呼的凶,可被人家打的尿都没了!”
邻桌那人腾一下就站起来,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气得脸涨红,大骂道:“我打死你个没祖宗的东西!”老头一家儿女都被罗刹人杀害,恨罗刹人入骨。
“嘭”赵三就将老头推了个跟头,旁边客人脸上都有了怒色,赵三却指着全场道:“告诉你们,都给我老实点,不然赶明儿俄罗斯大人管了事儿,可别怪爷对你们不客气!”
巴克什和苏纳都看向叶昭,作势欲起,却被叶昭目光制止。
赵三趾高气昂的坐下来,看向叶昭,换了付笑脸:“小哥儿,咱哥俩投缘,算交个朋友,这神火盒一两银子一个,你要多少?”又道:“咱可是独家买卖,别处可买不到。”
叶昭微笑道:“看来三哥同俄罗斯的大人们有交情?”
赵三嘿嘿笑道:“那自然,不然怎么说咱是独家买卖呢。”
这时节儿,厚厚的棉布帘突然被掀开,冷风伴着女子的哭泣声吹进,“丫头,丫头,你在哪啊!”从外面步履蹒跚走进一名少妇,棉袄棉裤,披头散发的,但看起来还有几分俏丽,可令人吃惊的是她的棉袄半敞,里面什么都没穿,却是露出雪白的一对奶子,高耸坚挺,在冷风中微微颤动。
“唉!荣嫂子你怎么跑这儿来啦,快,快把衣裳穿上。”掌柜的叹着气,忙跑了过去。
而赵三三角眼早就盯着那对雪白了,满脸的淫秽,被掌柜的背影挡住,却是站起身,也凑了过去。
叶昭就不解的问趁机过来倒茶的德生,“这女人是谁?怎么一回事?”
德生脸上就有些悲愤,“这是我家掌柜的堂姐,嫁到马家屯马大哥家里,可大上个月罗刹鬼血洗马家屯,把马大哥一家全杀了,他们那丫头,才五岁,我见过,机灵着呢,没人不喜欢,可,可这帮不是人的罗刹鬼,把丫头,把丫头用刀割成了八块……”
德生再说不下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含泪道:“荣嫂子,荣嫂子就这么疯了,以前,以前她可多好的人,马大哥那么厚道,又疼她,我们都说她有福气呢。”
叶昭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可,可不知道是想大哭还是想大喊,老毛子,我叶昭这辈子若不令你们后悔,我就不姓叶!
第四章将不成将
“你干甚么!”掌柜的突然怒吼一声。
却见赵三正在荣嫂子身边抠抠搜搜的,那双脏手好似插进了荣嫂子的衣襟。
被掌柜的喝骂,赵三却嘿嘿笑道:“我好心,帮这疯婆子穿衣服,你急个什么劲儿?”
“滚开!”掌柜的一把推开他,买卖人再圆滑也有火气,这赵三也太不是人,比罗刹鬼还他妈可恶。
赵三愣了下,马上恼羞成怒,“你个老不死的!”伸手就想打掌柜的耳光,手腕一疼,却是被人抓住。
“哎呦!”赵三痛呼,抓住他手腕的正是巴克什,一点点扭转他的手腕,赵三就痛叫着,随着巴克什的动作一点点蹲下去。
叶昭一腔悲愤无处发泄,看着赵三那肮脏的手,冷冷道:“拉出去剁了他的手喂狗!”
“是!”巴克什一把拎起赵三的脖领子,就好像老鹰抓小鸡般把他拎了出去。
“啊!妈呀!”没一会儿,赵三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几乎震破人的耳朵,虽然隔着厚厚的布帘,却好似就在人身边嘶叫。
“好!”
“砍得好!”
茶馆里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响起叫好声和热烈的掌声,而那两个明显是关内来的老客,很稳重的中年商人,这时节儿也都涨红着脸大声叫好。
看着他们,叶昭心里也热切起来,是啊,就算市侩的商人,却也有热血激扬的时刻。
自己呢,可说来到这个世界后,是第一次真正令人去伤害别人,去摧残旁人的肢体,若是前世,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可是现在,自己心里却舒坦的很,没有一丝内疚,或许在这个乱世,热血和冷血却是殊途同归。
掌柜的也走了过来,拍了拍叶昭的肩膀:“小哥儿,您放心,巡营的官兵问起的话,我就说他和人斗殴,想刺死那位大爷,无奈下那位爷才伤了他。”
叶昭微微一笑,说道:“谢谢掌柜的关心,可也不必了,不瞒您,我官面上有些朋友,这等奸诈凶恶之辈,这一辈子就去林场作苦力了,我保管大伙儿再见不到他。”
“那,那可太好了!”掌柜的喜出望外,连声道:”小哥儿,您有了落脚的地儿没,不然就住我家里,保您吃好睡好。”
叶昭笑道:“有住的地儿了,可还是谢谢您。”转头看到柜台前痴痴呆呆低声呢喃“丫头”的荣嫂子,叶昭笑容渐渐淡了,站起身抱拳:“掌柜的,告辞了,我还有事儿!”就算绞尽脑汁,也要想办法给罗刹鬼一个惨痛的教训,不然你叶昭就是猪,就白重活了一回!
叶昭心里发着狠,在掌柜的千恩万谢下出了茶馆,掌柜的更送出来,连声道:“小哥儿,你可得常来喝茶。”
叶昭微微点头。
掌柜的这时突然就看到了昏死在地的赵三,那手腕子血肉模糊的,鲜血淌了一地,融了雪水,混成一团。而巴克什正满脸狰狞的将那砍下来的半截手塞进赵三嘴里,掌柜的就打了个寒噤,忙回身进屋。
“走吧。”叶昭大步前行,巴克什拎着赵三脖领子,拖着他跟在后面。
这时节却见镇子南头跑来一个黑点,苏纳警觉的挡在了叶昭身前,而黑点越来越大,渐渐看出来,是带着红缨帽的大清官兵。
“将军,将军不好了!”这是行辕的差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见到叶昭几乎连滚带爬的跪在叶昭身前,“禀将军!赵景忠领着振威营去打庙街了!”
什么?叶昭脑子就嗡的一声,庙街在黑龙江下游入海口附近,早就被罗刹人所占领,架了炮台,成了罗刹人的哨所据点之一,尤其又在入海口附近,对于罗刹人来说,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又岂会不重兵把守?
自己留赵景忠的振威营在瑷珲城本就是因为三营管带中他最容易冲动误事,是以暂时压一压他,不然留守策应之重任本应交与神保。谁知道这赵景忠胆大妄为,竟将自己的话当耳边风。
“他们走了多少时候?”叶昭沉声问。
“有,有两个时辰了,他,他派人绑了小的等人,又留人看守,刚刚才放了我等,小的,小的该死!”差兵连连磕头。
两个时辰,那还来得及,从瑷珲去庙街,可是要十来天的时间,冰天雪地,大队兵勇的足迹也好寻觅,就怕赵景忠故布疑阵,既然他留话要人两个时辰放人,那必然是有所准备了。
叶昭心思电转,随即回头看向苏纳,沉声道:“速回行辕骑快马去追回赵景忠,传我的话,速速退兵,若不尊军令,我定要了他的脑袋!”
叶昭几乎从牙缝里挤出的话令苏纳打了个寒噤,单膝跪倒:“喳!”随即快步飞奔向江对岸。
……
回到行辕,叶昭一连串发令下去,要散落在外的各营各编集结,准备接应振威营,可最可气的就是留在瑷珲城的十几名达呼尔人也被赵景忠带走了,只能靠行辕差官以及城守尉盛奎旗下的八旗兵卒去传令,其效果效率怕是要大打折扣,达呼尔人可是追踪观察足迹的高手。叶昭给了他们一个名头,各个称为“联络官”。
不过一切都出乎叶昭的意外,传令联络各营各编的差兵陆续有回来复命的,可是两天过去,被命去追赵景忠的十几名差兵杳无音信,就连苏纳仿佛也成了断线的风筝,不知道是没找到赵景忠所部还是不能说服赵景忠甚至被控制起来。
叶昭这两天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几乎没有闭过眼,倒也奇怪,两天两夜没睡,倒是不觉得疲惫,只是担心,累心。
第三天下午,叶昭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在行辕书房默默思考着眼前的局面,将不成将,兵不成兵,不但自己半吊子不能服众,手下更是有赵景忠这等胆大妄为之辈,要想和罗刹死掐,谈何容易?现今黑龙江冰冻封河,罗刹人船队不能通行,在东海岸一带港口停泊,自己等尚且有喘息之机,若等黑龙江解冻,罗刹人集结重兵来犯,却又如何抵挡?
现如今之计,所谓的游击战根本打不开局面,更不能令新军凝聚士气,除非打一场胜仗,而且是一场大胜仗。
只是又如何打这场胜仗?黑龙江东段的罗刹人据点,各个怕都重兵屯守严密戒备,贸然去拔据点,只怕就会遇到硬仗,而现在的新军,又如何能打硬仗?
现在只有出奇制胜,找到罗刹人的薄弱处下口,只是又如何出奇制胜,叶昭看着桌上的地形图,皱眉苦苦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