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诸将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摇头。paopaozww.
“这就是了。庞涓以布衣之身横空出世,拦齐公御驾,坏齐、魏相王,先将魏国置之死地,然后生之,此等气势,此等谋划,列国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再度摇头。
“田因齐奇其才,拜他上卿,却被庞涓一口拒绝,司马将军可知原委?”
“微臣不知。”
“因为庞涓有个仇人,就是陈轸。陈轸害死庞涓生父,庞涓诛杀陈轸全家,两人各胜一场,算是斗完一个回合。寡人收留陈轸,就是想看他们的下一个回合。”
司马错拜服:“君上神算,微臣心服了。”
惠文公望着二位爱卿,点头微笑:“呵呵呵,心服就好。上卿之位,在魏在齐也许显赫,在秦却是虚职。至于黄金、美女、府宅之物,大贤之才不屑一顾,唯小人趋之若鹜。小人趋之,能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第六章庞涓喜结连理,孙膑改名出山
大将军府中,庞涓正与副将张猛商议崤关及西河一线防务,门外一阵喧哗,不一时,门人来报:“报,门外有乡民求见!”
“乡民?”庞涓心头一怔,急与张猛走至大门,果有十几个乡民跪拜于地。看到二人,为首老者连拜三拜,涕泣道:“大将军,求您开恩哪,求您了!”说完又是一串响头。众乡民无不叩首。
庞涓不明就里,看一眼张猛,见他也在发愣,遂走上前去,扶起老者:“老丈请起。我是庞涓,您有何求,尽说就是!”
老者又要跪拜,被庞涓一把拉住。老者一边抹泪,一边备细述说一遍。原来,老者年逾花甲,膝下唯有两子,长子应征,次子耕种。去年秋天,次子患怪病离世,膝下唯余长子,名唤青牛。三日之前,青牛偷食军粮,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时斩首,范梢特别通知老人赶去收尸。老人闻讯,急与众乡邻赶至范将军处求情,范梢却说法不容情,青牛犯下军法,依律当斩。老人正自求告无门,有军卒要他向大将军求情,说是只要大将军开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听,随即跌跌撞撞地与众乡民赶来,为子求情。
庞涓问道:“军营里一日三餐皆有供应,你儿子为何还要偷食军粮?”
老者急道:“大将军有所不知,青牛力大贪食,一人可抵三人饭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馒头二十只,寻常饭食填不饱肚子。”
庞涓抬头一看,午时将至,不及再问,急叫门人备马,与张猛两骑朝城北范将军的营地疾驰而去。离营地尚有二里许,二人就已听到三通号鼓,急抽战马,如飞般驰往刑场,远远看到青牛两手反绑,埋头跪在行刑台上,刽子手扎好架势候于一侧,大刀已经抡起。范梢端坐台上,一脸严肃,属下三千将士列队观刑。
眼看大刀就要落下,已经驰至两箭地之外的张猛大叫:“刀下留人!”
众将士皆吃一惊。刽子手扬刀望向范将军。范梢正自惊愕,庞涓、张猛已经驰到,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刑台。范梢瞧见,起身拜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庞涓却不理他,径直走到青牛身边,对刽子手喝道:“松绑!”
刽子手松绑,庞涓拉起青牛,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面如赤铜,身长八尺,体壮如牛,心头大喜,拍拍他的肩头问道:“你就是青牛?”
青牛本以为必死无疑,万未料到还有生机,因而竟是毫无反应,只将两眼懵懂地呆视庞涓,好像是在梦中一样。
张猛喝道:“青牛,大将军救你性命,还不谢恩?”
青牛打个惊愣,终于反应过来,跪下叩道:“青牛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庞涓转向范梢:“范将军,青牛有饭量,你可知道?”
“末……末将知……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为他增加饭食?”
范梢急道:“回……回大……大将军,末将增……增加来着,给他吃双……双份。”
“青牛要吃三份,双份如何能够?”
“原……原是三……三份,可……近时李……李将军克……克扣军……军饷,每日仅……仅供八……八两二钱,谁……谁都吃……吃不饱,末……末将这……这才减……减他份……份额。”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缓缓转向张猛:“传李通!”
不一会儿,负责三军粮草的李通急驰而来,纳头拜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庞涓脸上现出杀气,冷冷问道:“李通,你可知罪?”
李通回道:“回禀大将军,末将不知!”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死到临头,还说不知!本将问你,为何私扣军饷?”
“回禀大将军,末将没有私扣军饷。今年大旱,河东夏粮颗粒未收,国库储粮全被司徒大人调用赈灾,军中储粮仅余万石,后面虽说收缴齐、赵库粮万石,却又供养齐、赵活口一万八千。末将苦思无策,只好减少供量,否则,两个月之后,三军将士将无粟下锅。”
庞涓心头一凛,眉头紧锁,沉吟有顷,再次问道:“此等大事,为何不报?”
“末将早已具表上报,大将军如若不信,可问张将军。”
“确有此事。”张猛点头道,“末将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谈及此事,司徒大人亲领末将去国库验看。近年陛下用兵频繁,役民过重,国库确无余粮。近日末将见大将军一心忙于大事,就未及时汇报此事。”
庞涓白他一眼,厉声责道:“真是糊涂!什么是大事?三军无粮,这才是大事!”略顿一下,转对李通,“李将军,此事不能怪你,是本将错了!从今日始,你可恢复正常供养。陛下赏赐本将黄金五百,全部予你,速向列国购买军粮,暂缓燃眉之急。至于数月后的粮饷,自有本将筹划。”
庞涓一语讲完,在场将士,包括张猛在内,无不跪倒,五体投地叩拜涕泣。
庞涓眉头一横,大声吼道:“全给我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哭个什么!把这点力气攒起来,练出本事,用到沙场上去!”
众军士一愣,继而忽地站起,齐声吼道:“谨遵大将军命令!”
庞涓扫众人一眼,点点头,大声说道:“好样的!”转向青牛,“青牛,你既然能吃,也必然能干。能否向本将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应一声,眼睛一转,走到监斩台前,两手扳牢台角,大喝一声:“起!”能容纳二十余人、重达千钧的庞大监斩台竟然整个被他掀翻于地。
庞涓脱口赞道:“好一个虎贲之士!”转对张猛,“张将军,似这等猛士,军中可有?”
张猛应道:“据末将所知,各营均有。”
“好!你将他们从速集中起来,组成一旅,编入中军,饭食特别供应!”
“末将得令!”
庞涓用五百赏金进一步收买了军心不说,又意外获得灵感,为三军整编了一支虎贲之师。这支部队一旦建成,再有战事,折旗夺帅,何在话下?
返回途中,庞涓越想越是得意,由不得快马加鞭,一阵疾驰,不一会儿就已驰至大将军府前。马蹄刚慢下来,门外墙角处忽有一人冲出,挡于街中,拦住马头。庞涓陡吃一惊,正欲问话,早有一个门人箭步冲出,将那人一把扭住。
庞涓下马,将缰绳交给闻声而出的另一门人,缓缓走上前去。
扭人的门人脸色煞白,急急说道:“启禀大将军,这个乞丐午时上门乞食,小人打发他了。不料此人吃饱喝足,仍不肯走,说是求见大将军。小人知他胡闹,当即将他赶走。谁知此人不识好歹,不知何时又溜回来,悄悄躲在这个角落,让大将军受惊了。”
庞涓呵呵笑道:“不过一个乞丐,看把你吓的?放开他吧。”
门人松开。庞涓细审那人,见他年约二十,眉清目秀,褴褛褐衣难掩一身英武之气,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心头暗喜,点头问道:“小伙子,你是何人?为何守于此处拦阻本将?”
小伙子问道:“大将军可叫庞涓?”
庞涓应道:“正是。”
“草民庞葱,奉家父之命,特来投奔大将军。”
庞涓心头一动:“哦,你的家父是谁?”
“庞青。”
庞涓心中一阵狂喜,面上却声色未动:“庞青?他是做什么的?”
“箍桶。”
庞涓急问:“他……人呢?”
庞葱低下头去,有顷,泣道:“家父已经仙去了。”
庞涓惊道:“你是说……叔父他……辞世了?”
庞葱一边哽咽,一边微微点头。
庞涓略怔一下,缓缓说道:“走,府里去,慢慢讲来。”
庞葱跟庞涓走进府中,在庭堂里坐下,将庞青一家如何以箍桶为生,如何于十八年前离开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两年,母亲因何而死,他们又如何搬往赵都邯郸等陈年旧事细述一遍。不久前,庞青病重,弥留之际向他提起他还有一个伯父,名唤庞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时,奉阳君兵败朝歌,邯郸城中到处都在风传魏国大将军庞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庞将军的父亲名唤庞衡。庞葱听得仔细,回去说给庞青,庞青疑心是他侄儿,叫庞葱详细打探,得知庞衡是大周缝人,断定庞衡是亲兄,庞涓是亲侄,即挣扎起身,欲回大梁见侄儿一面,了却多年心愿。父子起程之后,行不及一日,庞青竟是受不住车马颠簸,咽气于途中。庞葱痛不欲生,卖掉随身所有将庞青葬过,一路乞食,赶往大梁。
听庞葱讲完故事,庞涓确认庞葱就是堂弟,顿时悲喜交集,抱住庞葱痛哭失声。哭有一阵,庞涓吩咐仆从为庞葱换过衣衫,摆酒接风。酒宴之中,庞涓由不得也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细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敌陈轸如何于四年前害死庞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杀及如何赶赴大梁和宿胥口寻亲之事,庞葱听完,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泪。
待到酒宴撤过,庞涓问道:“葱弟,你有什么愿望,尽可告知为兄。”
庞葱应道:“在这世上,葱弟唯有兄长一个亲人,能与兄长朝夕厮守,就是葱弟的最大心愿了。”
庞涓点头,沉思有顷,使人将众门人、仆从全叫进来,大声宣道:“自今日始,本府大小诸事,皆决于庞葱,你等务须小心伺候,谨听吩咐!”
众仆从拜过庞葱,喏喏领命而去。
庞葱的意外投奔使庞涓兴奋不已。
这日晚上,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回顾下山之后的整个进程,幸运之神几乎处处惠顾,一切就如梦境一般,顺畅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全是实的。前后不过十个月,他步步走险棋,步步得侥幸,从遭人通缉的落难士子摇身变为威震列国的大将军,并以三万疲败之师,五日两胜,连败两支入侵强敌,斩首近五万,俘获近两万,此等战绩,纵使孙武、吴起用兵,也未见记载。更重要的是,他在魏国已得军心,成为军魂。吴起吸疽却未跪亡,他不仅跪亡吸疽,这又快马救冤,破私财购饷,三军如何能不对他五体投地?
三军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军,家有嫡亲,庞涓可谓是志得意满,出山之后的第一局大棋至此圆满走完。
第一局棋既已完胜,照理该弈下一局。是的,下面一局应该开局了。
可……对手是谁?该定何势?第一枚子又该落于何处?
想到此处,庞涓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盘腿闭目,拿出在鬼谷时跟着童子在林子里修来的功力,收拢心志,陷入冥思。
东方破晓,庞涓终于睁开眼睛,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逢泽位于大梁东南,距南城门不足百里。泽边有一土山,名唤龙山,高约十数丈,方约十数里,远看像是一个巨大的土丘。昔日陈轸鼓噪的凤鸣龙山,说的就是这儿。
龙山旁依大泽,林木葱郁,景色秀美,又有凤鸣传闻(迄今为止,魏惠王对此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后,很快成为王室圣地,建有别宫,设有祭祠,驻有卫士守护。
在别宫深处靠近大泽的地方有一处院落,高墙厚门,密不透风。门外反挂两把铜锁,周围五十步之内不见人迹。
黑漆大门的重锁里面是一处四合式庭院,院内摆设虽说简陋,却也是应有尽有。
这是奉魏王钦命特设的一处冷宫,专门关押犯有死罪或罪孽深重的王室成员。无论是谁,一旦被打入这里,无异于被判处终身监禁,想要出去,比登天还难。
此处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没有的是生气。庭院里荒草蔓延,树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蓬头垢面的前大将军公子卬此时面几而坐,两只无神的大眼痴痴地盯视几案上的紫色陶壶。
静寂,死一样的静寂。即使不远处泽水击打土岸的澎湃声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砖墙阻挡,传到耳边时微弱得他几乎无法听到。
公子卬本是性情中人,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冲锋陷阵,可以不吃不喝,却不可以忍受寂寞。而这样的静寂他竟然忍受两月有余,此时真的已至极限,忍无可忍了。
又坐一时,公子卬猛然双目圆睁,忽地站起,一把抓过石几上的紫壶,啪的一声摔向厚厚的砖墙,然后,几个大步跨到门口,两手死死地拍打大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公子卬朝大门上猛踹几脚,仍然没有人来。公子卬眼珠一转,看到窗台上靠着一根木棒,飞跑过去拿在手中,用力朝大门砸去。“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仍然不见一个人影。他彻底绝望了,将木棒扔在地上,倚门瘫坐下来,口中咒道:“这帮狗娘养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们!”
公子卬倚门不知过有多久,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回厅堂,望着堂中简陋的摆设痴痴地发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地再次发作,将几案上的物什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于地上。所有的东西摔完了,再从地上拣起来,重新摔下。然而,无论公子卬如何发作,四周仍然静寂如死,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许是力气用尽了,许是意识到这是徒劳,公子卬终于放慢了速度,渐渐停顿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万念俱灰之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公子卬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身子不动,头却扭过来,两眼直盯不远处的黑漆大门。
在一阵“哗哗啦啦”的开锁声之后,大门“吱呀”一声洞开,威风凛凛的庞涓迈步走进。一名军尉和几名军卒手持武器跟在身后。
公子卬似乎是一下子傻了,愣在那里,两眼如痴如醉地盯牢庞涓身上的大将军盔甲。两个月前,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