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完结

  她不再是穿着白色大毛衣的女高中生,而是白色大衣配套筒靴的高中语文老师。dengyankan.

  今夜,星空难得清澈,夹竹桃还没开花。

  小枝独自穿过操场,快步走进多功能楼。打开四楼一扇小门,便是楼顶的天台--这是高中时代常来的地方,现在没几个学生知道这秘密所在。

  低头向下面看去,安老师正在操场里徘徊,这个男人死活要请她吃晚饭,虽已当面拒绝过两次,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也只有这个地方,是他永远找不到的。

  月光皎洁。

  四层楼上冷风呼啸,头发瞬间吹乱,她感到背后有人,转头看到一张十七岁男生的脸。

  “司望?你怎么在这里?”

  “嘘!”他把食指竖到唇上,“别让他听到了!”

  小枝心领神会地点头,他走到天台栏杆边,把头往下探去。

  “他为什么追你?”

  他压着嗓子,害怕风把声音带到楼下。

  “老师的事情,跟学生没关系。”

  她摆出教室里上课的庄重样子,就差拿根教鞭来揍人了。

  “我是在担心你。”

  “司望同学,请叫我欧阳老师!”

  虽然表情严厉,她还是遵照司望的意思,把声音放到最低,几乎用气声说出,听起来有些好笑。

  “好吧,小枝。”

  司望的回答让她更尴尬:“老师不强迫你了!但我想要知道,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不回寝室睡觉?”

  “睡不着。”

  “你是在跟踪我吗?”

  “不是啊,是你正好出现在操场上,安老师又在后面追着你,我怕他欺负你。”

  “可你怎么会知道我藏在这里?”她收紧裙子下摆,惊惧地看了看身后,“不可能!没人知道顶楼天台有扇小门!除非--”

  “我知道。”

  他做了个噤声手势,楼下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安老师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口。

  “司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过这里。”他抚摸着天台的栏杆,“在很多年前。”

  “你才几岁啊?竟敢对老师说很多年前?”

  “十七年前,你也站在这个地方,摇摇晃晃几乎坠下去,有人从背后拉住你,不然早就摔死在楼下了。”

  “住嘴!”

  终于,欧阳小枝的面色完全变了,刚要离开走出去几步,便转回头来欲言又止。

  “其实,你是想要自杀。”

  “我没有!”她低头不敢看对方眼睛,“我……我只是……晚上头晕想出来吹吹风,一不留神脚下滑倒而已……”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自打走进这所学校,就有人在传播流言蜚语,都是以讹传讹,被无数人添油加醋过了。其实,你是一个好女孩,不敢跟男生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跟不良少年交往过,你只是被人骚扰的对象而已!不是吗?”

  “是,这是我说过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1995年,在这楼顶上的春夜,你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如果仅仅只针对自己,那么还可以忍受下去,反正早已习惯了。但到高三下半学期,又有了更不堪入耳的谣言,甚至牵涉到了你的父母,这是让你最无法容忍的。只要留在这里,就无法洗脱清白,作为即将高考的转校生,不能再去其他学校,你已无处藏身。”

  1995年,这个天台上的春夜,她挣扎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两个人倒在水泥地上,他的手环绕着她的腰,像团温热的海绵。小枝停止了反抗,脸颊冰冷,残留几点泪水,看着满天星斗。深呼吸,胸口起伏,转过头来,看到老师的脸。

  申明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长住在学校宿舍,正好值夜班巡逻,看到多功能楼的天台上,依稀有个人影在晃动,疑心是有人要寻短见,便冲上来救人了。

  多年以后,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场对话--

  “小枝,请你不要死。”

  “为什么?”

  “假如,你死了,我就太吃亏了啊--七年前的那场大火,我冲进去差点被烧死,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

  “你居然认出我来了?”

  “第一眼只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又发现你有些奇怪,便开始悄悄注意你。没想到,这些年你变化那么大,但你经常看着学校对面的野地发呆,有时还会独自去魔女区,就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小女孩。”

  “申老师,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认出我了。”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现在还保留着。”

  “这是你第三次救了我的命,这回不知道再送什么来感谢了?”

  “老师希望得到的礼物,就是每天都看到你开心地活着。”

  欧阳小枝会心地笑了,然后放肆地笑了,笑得几乎整个学校都要听见了。

  第二天,许多同学都说半夜梦见女鬼乱叫。

  2012年,同样寒冷的春夜,小枝站在多功能楼顶的天台,月光照亮泪水。

  “司望同学,这些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面对她慌乱的眼神,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有精神病吧?上个学期,那张抄有黄仲则诗句的纸条,是不是你偷偷塞到我的办公桌上的?”

  “是的。”

  天台上的寒风袭来,小枝战栗许久,突然抬起胳膊,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卑鄙!无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忍不住大叫起来,顾不上眼泪鼻涕,“司望,我求求你了,不要再来缠着我!你也不要再想入非非,这样真的不好玩!懂吗?”

  “是你不懂。”

  他的脸上有五道印子了,仍然一动不动,双目没有任何变化。

  “对不起,老师必须要把你打醒!”她走近摸了摸司望的脸,细细的手指却是冰冷,“我是你的欧阳老师,三十五岁,不再年轻了,过些年就会跟你妈妈一样。你才十七岁,长得又这么帅,会有大把的女孩喜欢你。”

  “这不重要。”

  “听着!孩子,你刚才所说的那一切,都是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而且,你知不知道,在此救过我的那个男老师,他早就死了!”

  “小枝,我知道,他死在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

  司望冷静地说出申明的死亡时间,就像在回答一道平淡无奇的语文考题。

  “停!”

  “你害怕了?”

  “司望,你是个处心积虑的孩子,进入南明高中的这半年来,你一直在偷偷搜集关于我的一切吧?你是不是看了他的日记本?模仿了他的笔迹?”

  “他从来不写日记的。”

  “那你去找过马力?”

  “你真的跟老同学们都没来往吗?”

  “不要装出大人的样子!请你不要靠近我,更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有毒!”

  “毒?”

  司望不禁下意识地点头。

  “请你记住--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我相信。”

  泪水早被风吹干了,月光下她的面色更像女鬼,从喉咙根里发出声音:“熄灯后就该在寝室里睡觉,请不要违反学校的宿舍管理规定。”

  说罢,小枝回头冲出小门,把他一个人丢在四楼的天台上。

  大操场的对面,图书馆神秘阁楼的窗户又亮了。

  第四部孟婆汤第十二章

  清明。

  申明死后的十七年来,申援朝一直在研究各种变态杀人狂,乃至于对一切尸体、棺材与坟墓都百无禁忌了。

  又是个淋漓的阴雨天,金黄的油菜花田包围着坟场。墓碑上镶嵌着一张严肃的照片,下面有“黄海烈士之墓”的字样--照道理他应该进烈士陵园,但据生前表达过的遗愿,希望永远陪伴早逝的儿子,便被安葬在郊外的普通公墓。

  申援朝撑着黑伞,怀抱大簇的菊花,同时也看到了站在坟墓前的司望。

  少年疑惑地转过头来,三炷香正在手边袅袅升起。

  “我会抓住那只恶鬼,然后,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是从申援朝嘴里说出来的,他的白发比上次多了些,目光却更深沉或者说骇人。

  “世侄,你又长高了,我是来给令尊扫墓的。”

  他还以为对方是黄海的儿子,司望索性就扮演到底:“申检察官,谢谢您!”

  申援朝紧紧抓着少年的手,竟是死人般冰冷,他对着黄海警官的墓碑说:“老黄,我没能赶上你的葬礼,但清明还是想来看你。虽然那么多年来,我费尽心血提供的所有线索,都被你认为是错误的,我仍然非常感激你。”

  “我爸已经听到了,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抓住凶手。”

  “可你还太年轻了。”

  “爸爸常跟我说起一部美国电影,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种族主义横行的美国南方,一位正义的检察官的儿子的故事。主人公几度背诵一首诗,我仍记得几句:‘我是我命运的主人,我是我灵魂的船长。’这部电影叫《不可征服的人》,这首诗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诗人威廉·埃内斯特·亨利。”

  “孩子,你想跟我说什么?”

  司望的神情越发怪异:“申检察官,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你是个好人。”

  “早就退休啦,我在检察系统工作了四十年,作为共产党员问心无愧。世侄,告辞了。”

  “我送你出去吧。”

  他最后看了墓碑一眼,却如触电般停下来,原来黄海的名字下面,还刻着“子黄之亮”,是用黑色墨水描的字,代表已死之人。

  如果,黄海还有其他子女,也会在墓碑上写出名字,只不过在世之人必须用红色墨水描出--但墓碑上只有黑色的“黄之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