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月笑了:“说的可是杜春晓?嗯,我看那姑娘像是有两把刷子的主儿,把她找来。11kanshu.”
没错,扎肉拖人下水的本领也是一流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对待恩人实在过意不去,便忙不迭补充道:“不过我们事先得说好了,最后结果甭管能否让奶奶您如意,都与杜春晓无关,到了时候,她还是走她的,我也随您处置。如何?”
这一句,将潘小月脸上的笑意彻底抹去了。她弯下腰,掰起扎肉的下巴,眼睛里不再艳光流转,已倒去淫意,注了两面冰湖,阴暗、鬼魅、苍凉。
“听好了,幽冥街是我潘小月的地盘,很多人能不能活,得看我的意思,能不能死,还得看我的意思。所以,你和那个杜春晓,能不能走出这条街,要看我高兴,能不能待在这条街,也要凭我的高兴。没有人可以跟我讲条件。明白了?”
“明……明白了。”扎肉紧张得浑身刺痛,直觉眼前的女人是被杀气堆积出一个妇人的形状,随时都有幻化成刃的可能。
“明白了,就重复一遍我听听。”
“幽冥街是你潘奶奶的,能不能活,能不能死,都得看您的意思。我和杜春晓能不能留在这儿,能不能离开,也得看您高不高兴。没有人可以跟您谈条件。”扎肉艰难地吐出那几句话来。
潘小月方才收了先前的阴森,换了一张祥和的面孔,点头道:“虽重复得不算圆满,大概意思也差不多。得,放过你吧,赶紧去把那姓杜的姑娘叫来。”
扎肉奔向圣玛丽教堂的路上,头皮都像要炸开了。
【5】
圣玛丽教堂的夜晚要较白天更热闹一些,因白天外头各色噪音蜂拥而入,教堂内死气沉沉的动静便在不知不觉中被淹没了;反而夜里,四下悄然,一些原本不会注意到的声响便突显了,譬如风刮过房顶的“沙沙”声,垂挂过西满人头的铜钟上绿锈剥落的声音,还有庄士顿鞭挞犹达的声音……
“为什么当时不阻止西满出门?”庄士顿手中的皮鞭很长,绕了两圈才变成适宜在室内挥动的尺度,但抽一鞭等于抽两三鞭,对受刑者来说是一场耐力的磨炼。
“我……阻止了……他不听……”犹达努力贴近房内的暖炉,只有庄士顿房间里的炉子才是热的,且散发出木炭的香味,所以他们都很愿意在神父那里多待一会儿,借故去送一杯茶,或者借本书。
犹达直觉鞭子下力并不重,但他趴在书桌上的姿势已经扭曲了,每挨一下,背部便不自觉地拱起,再重新挺直,胸腔发出风穿越山谷的回音。
“为什么当时不来向我报告?”庄士顿每讲一句,鞭子的力道便稍稍重一些,反而不讲话的时候下手比较轻。他看着犹达一片狼藉的肩背,那对似要破皮而出的蝴蝶骨红彤彤的。
整整十鞭,庄士顿心里数得很明白,抽完之后,他将鞭子丢到犹达脚下,那孩子迅速将它拾起。他不敢把衣服穿起来,因麻布料子与皮肤摩擦产生的后果不堪想象,只得裸着上身,恭敬地将鞭子摆到桌子上。
庄士顿用手轻轻按了一下鞭痕,犹达随之抽搐,他眼中遂泛起痛楚的泪光,拿起洗漱台上的一瓶橄榄油,涂抹在犹达背部。犹达嘴里发出的“滋”音很重,像是在吹一碗热汤,事实上,庄士顿已经记不起孩子们上次喝到热汤是什么时候了,他们的胃里如今装下的只有粗面团和糙米。
“记住,假如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所有人都要受到严惩,听明白了没有?”
庄士顿转身向暖炉的另一边,九个少年挤作一团,垂着脑袋,头发几乎快要碰到熏黑的洋锦皮管壁。
“听明白了。”
他们齐声允诺,心里大抵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庄士顿能从他们回避的眼神里看出背叛的端倪,却懒得拆穿,他只想竭力维护外在的尊严。
※※※
阿巴似乎不喜欢扎肉,总是用蓝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属于警惕的监视,生怕他有一点点对自己救命恩人不利的举动。杜春晓倒是对扎肉主动跑来教堂寻她未表现出惊讶,只检查了他的伤口,叼在嘴边的香烟几次都险些烫到扎肉的肚皮。
“下手挺轻,没想要你的命。”她虽对扎肉身上不下百条的伤疤心有余悸,却竭力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在心里惊叹,得吃多少的苦才会换来这一身“纪念”?尤其胸口那一处凸起的一片粉黄晶莹的半透明疤痕,竟拼出一只蝴蝶的形态,看仔细了,竟是特意用刀一片片将皮肤剐下来,待伤口愈合之后才有的。
杜春晓忍不住道:“亏你想得出来,人家是拿刺青掩痣掩胎记,你倒好,把皮肉当泥胎来雕,没疼死么?”
“疼总比难看要好,实在是怕脱衣服吓着人家,索性就想了这办法。”
杜春晓听了这话,心便一直往下沉,有些替扎肉难过,又不肯轻易表露,只默默清理了他腹部的血渍,方开口道:“今晚与我们一同去挖坟。”
扎肉点了点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出发吧!”夏冰与阿巴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把铁锹,噔噔噔跑进屋里,既兴奋又害怕。
四个人于是偷偷向墓地潜行,中间扎肉压低嗓子求了杜春晓三五次:“姐姐,等火车一来你们就赶紧走吧,别在这儿惹事了。”然而杜春晓只是回头瞪他一眼,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
反而夏冰从旁提点:“你怎么越大越不知你姐姐的个性了?这边出了两桩血案,你又说赌坊委托她调查死人的事儿,她又怎么可能在破案之前走得出这条街?所以索性豁出去,一查到底,还真相于大白,岂不快哉!”
扎肉一时语塞,倒是杜春晓笑起来:“未曾想你我相识多年,如今我才知道你也开窍了!”
三人相视片刻,突然都“哧哧”笑起来,唯独阿巴一脸的莫名其妙。
墓地的地皮很硬,每一寸土壤都被寒霜封锁住了,夏冰在幽暗中摸索墓碑上的刻字,他眼睛不太好,在煤油灯的微光照射下,他彻底成了“半瞎子”。所以还是杜春晓最先摸到刻有“玛弟亚”英文字母的十字架,紧接着便是扎肉掘了第一块土。阿巴不知为什么,突然站在一边不动了,只怔怔地看着他们挖墓。
杜春晓皱眉站在一边,这样的场合她更喜欢旁观,仿佛一参与,某种规则便被破坏了。挖了不到三十分钟,扎肉直觉铲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忙将灯靠近去看,却是一只被他不小心切掉一半的手,于是颤声道:“怎么不告诉我这里的死人都是裸葬的,也没个棺材装?!”遂与夏冰二人赤手将土拨开,方才露出完整的尸身。
“玛弟亚几岁?”杜春晓突然哑着嗓子发问。
“听那几个孩子说,大抵有十二三岁了。”夏冰答道。
她围绕尸首转了两圈,煤油灯的昏光将其面容照得魑魅魍魉,半晌她方道:“西满的身子总算是找到了呀……”
掘出的死尸果然是没了脑袋的,胸口挂着十字架。
“跟我来。”杜春晓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拎起灯,疾步走出墓地,夏冰与扎肉只得紧跟着,阿巴也忙不迭地跑在后头。
走到钟楼处,杜春晓突然转头对阿巴指指上头,将煤油灯递给她,又挥了两下手,阿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提了灯以小跑的姿态往钟楼上去了。他们三人便站在钟楼与宿舍楼之间的小径上,抬头望着那只被夜幕遮盖得只露出一个糊涂形状的大钟。阿巴手中的灯火随着她的跑动在每一层的窗口忽隐忽现,直至那一团黄光出现在大钟旁。
“这……这是要干什么?”夏冰心里突然有些惶惶的,因想到上头吊过一颗人头,相形之下阿巴的胆子倒是异常之大。
“亏你还做过警察,居然还看不出来!”杜春晓看着那被钟楼上的红砖扶栏挡住大半个身子的阿巴,笑道,“明日我们去买些葱油饼来,趁庄士顿午休的时候用吃的把那些孩子引到礼拜堂来,让我显显这牌的神通!”
“这么快就破案了?”夏冰模糊记起,唯有即将揭晓谜底之前,她才会用这般的语气同他讲话。
【6】
葱油饼的香气让每个少年的嘴里都积满口水,被饥饿磨损掉意志的表情在夏冰看来有些可怜巴巴。信仰本该是赐予人尊严的,然而这里的信徒为了口腹之快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夏冰有些难过,连忙将放饼的篮子高举,叫道:“来,一人两块,不要多拿。”
“且慢!”杜春晓高声大气地阻止他,口吻颇为刁钻,“这些东西也是咱们花钱买的,不是偷来抢来的,想吃可以,先得让我拿这个算一卦。”
她举起塔罗牌,夏冰手里的篮子却在慢慢往下沉,少年的眼神亦随之绝望起来。
“谁先来?”杜春晓吐字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来礼拜堂的照例只有九个人,若望没有参与。当那九个少年并肩站在礼拜堂的布道台前时,他们的教袍似在室内凝聚成一团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