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血从他头上与耳朵流出来,淌过他眼皮。皲裂的嘴唇微张着,承接他微弱的喘息。
他睁开一道眼缝,看见天空瑰丽,如盛开的晚霞。
日机朝田野投下炸-弹,庆贺他们辉煌的胜利。
爆炸声中,躲在水田里的孩子匍匐着靠近坠毁的战斗机。低空的日机发现了他,尾部的射击手操纵机关箱射了过去。
嘡嘡嘡嘡嘡,子弹在几近全毁的战斗机上留下一串窟窿。
陆闻恺单手解开上半身的锁扣,侧身挤出机舱,把小孩拽到怀里,一起滚进水田污泥中。
浓烟滚滚,战斗机的油箱骤然炸裂。
犹如炮竹声,为轻盈的零式战斗机送行。
*
“九月十三日,于璧山上空发现敌机踪影,驻防重庆的第X大队即刻迎战。我以寡敌众,然誓死报国不生还,郑大队长驾驶座机撞向敌机,与敌机同归于尽……”
陆诏年读到这则新闻时,第四大队已撤离重庆。
同学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空军战士英勇无畏,一派坚持国府建立空军只为敛财,甚至神神秘秘地散播传闻,据日方报道,苏联援华,不止交付战斗机,还有飞行员与机械师,他们是重庆空战的主要力量。
陆诏年没有闲心与同学争辩,稍信给又绿,询问陆闻恺的安危。
此战役损失惨重,司令部不肯公布人员伤亡与损失,陆家也无从得知具体情况。又绿想办法向外界打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石森。
又绿坐船进城,直接找上石森住处。
石森正用昨晚吃剩的辣汤就稀饭吃,见又绿惊讶,他苦笑道:“现在凭票都用抢的,我跑新闻回礼来,米已经卖光了。吃不起‘八宝饭’,勉强喝点‘玻璃稀饭’。”
战前一石米十几元,如今要上百元,这还是政府专门开通的供粮渠道,质量差一些,也就比黑市价格低廉。本埠人民苦中作乐,将这种混杂石头、砂砾,甚至老鼠屎米叫作“八宝饭”,清得看可以照出人影的米汤则是“玻璃稀饭”。
石森是报社记者,偶尔抢不到,但还买得起,工人、贫农根本吃不起大米,靠豆渣、包谷维生。
又绿来找他办事,少不了“送礼”。这次给他拿来一大袋白净的米,还有一块猪肉。猪肉比大米涨势还惊人,石森平常和老师一起应酬,才有一餐肉吃,此刻见到红彤彤的猪肉,口水直淌。
“可我是跑社会新闻的,前线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更不要说陆家都打听不到的事了……”石森为难道。
“就知道你没用!”
“我有个同学是前线军医,或许可以帮你问问?”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又绿感到失望,却还是为石森炒了一盘姜丝盐煎肉。
石森大快朵颐,感激道:“下次你要有什么事,尽快找我!”
又绿白了他一眼,无奈而笑。
又绿回到陆公馆,给陆诏年收拾些换洗衣裳送去学校。出门时遇上邻居赵小小,又绿问候了一声。
“章小姐在吗?”赵小小问。
“章小姐去司令府打牌去了。”又绿道。
“没有给我留话?”
又绿摇摇头,“阿荣只说章小姐去打牌,没说……你们有约?这阿荣妹子是新来的,不大懂规矩,还请赵小姐勿见怪。”
“无妨。”赵小小道,“我进去等可以吧?”
“自然。”
又绿看着赵小小跨进公馆大门,总觉得有点古怪。正巧赵小小回过头来,又绿倒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我听大使馆的人说,国防供应公司调了一拨款项到昆明,似乎是给第四大队的。”赵小小道。
又绿欣喜道:“这么说,二少爷去昆明了?”
“我只是听来这么一说,不过,眼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是,是这样!我这就告诉小姐去!”
赵小小笑了下,往公馆里走去。
*
傍晚,又绿来到南开中学,将赵小小所言转告陆诏年,陆诏年将信将疑,仍没能放心下。
“不过,我先告诉意映好了。”
又绿打趣:“小姐晓得关心别人了。”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们了?”陆诏年默了默,叹息道,“意映给我补课,总要提起小哥哥。她真心喜欢小哥哥,我不想让她伤心……”
察觉陆诏年心有歉疚,又绿宽慰道:“二少爷风流藴藉,自少了爱慕者。陈意映虽为小姐补习功课,可我们也不是没待她好,酬劳丰厚不说,还——”
“都是应该的。”陆诏年打断又绿。
“陆家的人啊,都宅心仁厚……”见陆诏年无意再说下去,又绿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大少奶奶在乡下老宅,这公馆里的事都没人打理了,那新来的阿荣也不记事,笨手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