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夜静人稀,更声催敲五起。
延合宫中烛火通明,辉煌熠熠,年轻的皇帝正在宫女的服侍下,梳洗更衣,预备早朝事宜。当班的宫女们对新皇帝的习惯已经开始熟悉,龙袍龙靴进出麻利,行事得体如一,黄色的十二章纹龙袍一穿到身上,立即显得皇帝气宇轩昂、威严无比。
大总管刘启早早恭候在侧,见皇帝穿戴间眉目潇洒、红光满面,不由得跟着笑道:“陛下这么高兴,莫不是得了什么喜讯?”
景明帝道:“外头天还未亮,哪儿来什么喜讯,不过是朕今日将收到惜儿的回信,有些急不可耐。这可是朕极重要的事情,朕昨晚从后半夜就睡不着了。”
说着,他忽想起了什么,挥手退下几个宫女,自己整了整头冠,“刘启,今日守在忠武侯府的暗探可曾来报,惜儿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回陛下,还未来报,不过早朝之前应该会有消息传来。陛下对凤小姐保护周到,情深一片,相信小姐知道了一定会感激龙恩,不负厚爱。”
“你便尽捡好听的说,朕还担心她埋怨朕,也不知,朕昨日送去的衣服她可会喜欢。”
刘启笑道:“陛下,不是小人多言,您也太性急了些,这衣冠之礼应由礼部奉上,待凤家小姐沐浴焚香,更衣拜别,方才进宫。您这提前几天就让人早早送去,回头礼官又该上谏了。”
景明帝道:“朕是瞧那衣服着实好看,相信惜儿穿上必定天下无双。她近日为了楚白之死,大概也难过得差不多了,朕叫苏全提前送去,一则表明心意,二则也让忠武侯知道朕对她女儿的重视。三则,朕也想知道,惜儿真正的心意。毕竟,朕从来都不知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朕。”
刘启忙道:“陛下重情重义,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近来宫中还有传言,都说陛下过于英俊,今春选秀只怕要人满为患。”
“哈哈哈哈。”景明帝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们也实在太闲了,朕今年可不打算选秀,至少明年再议。”
“陛下,您这……您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是朕定的,朕喜欢谁便选谁,何消溢溢泱泱送来一大群?”
景明帝正说到这里,忽听寝宫外传来回报之声,“陛下,卑职苏全求见。”
景明帝眼睛一亮,料是忠武侯府有了消息。忙道:“进来。”
只见苏全匆匆而进,手中捧着一封信,面色十分着急,“陛下,凤府书信到。”
“快呈上来!”
景明帝大袖一拂,坐于龙榻,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凤惜华写了什么。然而,当他展开信后,原本期待的神情却渐渐黯下,整个人由不得蹙眉深锁,惶然神失。
刘启和苏全站在一侧不敢吭声,唯面面相觑。
半晌之后,皇帝突然沉沉地说了一句,“刘启,传旨下去,今日……不早朝。”
“这,这……是,小人这便传旨。”刘启见龙颜忽转,圣心大变,也不敢多问,赶忙退了出去。
苏全知道一定发生了变故,正自惴惴不安,就听景明帝喃喃开口,“这是她亲笔所写吗?”
“回陛下,是大小姐的贴身丫环子衿亲手交给卑职,想来,应该是小姐所写无疑。”
景明帝抬起头,眼中露出戚戚之色,惜儿,你果然只爱他一人吗?即便他死了,你也要为了他奋不顾身……
……
此生,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人。他,站在那高山之上,流水之边,白衣如缕,神色如前。他说他,再不进这红尘绝世,再不入这纷扰人间。他此生只愿,终老山林,一世孤厌。从此,我的心也随他一起,枯死于那茫茫的老松之下,埋藏于那深深的苍山之巅。
若有一日,我能逃离这苍茫大地,那么,就算天涯无路,地狱无边,我也要去到他身旁。哪怕是为他披一件僧衣,煮一碗淡粥,弹一曲古调,听一阵晨钟。今生来世,别却人间。
上苍可鉴,千山万水,我无谓从前。就算取我一条命,扯我一颗心,也要化为这风中蝴蝶,与他同逝长眠。
……
天光拂晓,百鸟出晨。马鸣萧萧,蹄声阵阵。
一匹白马如风般穿行过城外石桥,跃出南城大道,朝着清灵山的方向一路奔驰而去。
清早第一缕阳光,从东边的山坳照射下来,照见峰岭峭拨的山崖、绿意青葱的树林,照在马匹背上,照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那是一个少女,长发如水、娇颜如玉,清骨芳魂、白雪轻衣,阳光与树影错落交集,白马与白衣相成一色,远远望去,清逸如天际幽云,袅袅如水中清溪。
不念,不念,快带我去找你的主人,哪怕天涯海角、翻山跃岭,无论他在哪里……无雪,对不起,我好像不能答应你了,我忘不了你,我要去找你,我要为自己拼一次,我要重新活一回,我要去完成与你见面的约定!
凤惜华走了,她离开了忠武侯府,抛下公侯门庭,不再是官门千金。
平生第一次,她活成了自己。
她要去崇安寺,去听那里的钟声,她要去浮生河岸放风筝,去桃花林里看月影,去走她从未走过的路、去看她从未看过的风景。她再也不要错过,再也不要后悔,再也不要因为某一个笨拙的决定而放弃自己的人生。什么恩怨,什么仇恨,她统统都不再理会,她要去找无雪活过的痕迹,她要去完成——与他未完成的约定!
“驾!”策马天涯的陌路人扬手挥鞭,带着心中的执念,无惧向前。
白马识途,重归旧路。
不消多时,一人一马便来到了崇安寺。远远的钟声传入耳际,声音杳杳,荡漾幽远,在春景鸟语的世界里充满了隔绝尘世的静逸。
越过石桥,穿过竹林,少女在河岸边勒住了缰绳。
白马嘶鸣一声,打着响鼻转来转去,似乎想要挣脱缰绳的束缚。
不念,你可是也和我一样思念故人了?
少女翻身下马,抚摸着它雪白的鬃毛,擦拭着马辔上挂着的三颗佛珠。辰北说过,这匹白马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来予以安抚。果然,佛珠轻响,如主在侧,白马乖顺地低下了头,温柔地来回踏步。
少女又轻轻揉了揉马儿的额头,方才将绳索系于树下。转身一眼抬眸,只见烟尘清波如袅,山寺钟灵毓秀,八十一级石阶上面、庄严的寺门上写着《崇安寺》三个字,好一番佛门清静之地。
这里,是他住过的地方,这里有他生活过的痕迹,他曾走过这八十一级石阶,或许还清扫过台下的落叶。
她要走进去寻访他的过去,有过怎样的痛苦,有过怎样的心情,诵过什么经,弹过什么琴,甚至吃过什么样的斋饭茶饮;他为何要戴发修行,又为何要走出这里,反入这本不属于他的滚滚红尘。
少女拾裙迈步,走上台阶,今日寺中似无游人,连几个挎着竹篮的香客也在匆匆欲返。
她走至门前,正要踏进佛门土地,却忽听耳边传来一个孩童的声音,“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本寺今日有要紧事宜,暂不予香客入内。”
少女侧身看去,只见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和尚双掌合十站在门后,似乎正准备关门。忙还之一礼,问道:“小师父,此刻方是清晨,如何却要关门?”
“施主不知,今日我寺上禅师祖落发剃度,方丈有令不予外客入。”小和尚十分有礼地说着,又向少女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她暂且离开。
少女亦知佛门有法,便是今日不得进,明日亦可来,又何苦为难一个小僧。便点了点头,“多谢小师父。”
她这里话未说完,却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净心,你怎么还在这儿,快把大门关了,到大雄宝殿去。”
“是,师叔。”小和尚说着,便要急急关门。
少女觉得这声音甚是耳熟,于是向院里唤了一声,“辰北师父?”
话音未落,一个十六七岁的和尚已举步行来,他眉目清澈,面善从容,不是别人,正是辰北。
辰北本还疑惑是谁人在此,谁知走来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亭亭少女,少女衣袖轻扬、长发垂云,倾城玉面、不饰黛粉,居然竟是忠武侯府大小姐凤惜华!
“凤小姐?”
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凤惜华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家中,不是应该……
“辰北师父,别来无恙。”
辰北慌忙大步上前,又见门外空空如也,连个丫环也没有,更是惊讶,“阿弥陀佛,凤小姐,你怎么来了?如何只有你一人?”
凤惜华道,“我已离开忠武侯府,再不是什么‘小姐’,辰北师父叫我的姓名即可。”说着,她微微笑了笑,“无雪不在了,从今往后,我要带着‘不念’一起去寻找‘他’,崇安寺、绝尘崖、长陵道、南陵关,所有他去过的地方我都要去,我要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我想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他的痕迹。”
什么!
辰北顿时愣住了。
这还是从前那个一心寻死、哀哀戚戚的凤家小姐吗?尽管她的眼睛里同时含着泪光,可他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这样的坚决与坚毅。
“难道,难道这是天意……”他呆呆看着凤惜华,禁不住喃喃自语。
“辰北师父,怎么了?”见他发愣,凤惜华不由问道。
一语未完,寺中忽又传来洪亮的钟声——“当,当,当”。
辰北听见钟声,脸色骤然一变,脱口道:“糟了!”
“什么?”凤惜华正自不解,惊见他一下子抓住自己的手腕,面色惶急,“来不及了,快跟我走,多有失礼。”
凤惜华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拽着飞奔进了寺院。
……
旭光照影,院落幽深。
白色的身影如似风中翩飞的蝴蝶,跟着辰北穿行于崇安寺内。凤惜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辰北救过她的性命,她相信辰北不会伤害她。他们穿过一个一个的院子、一重一重门,跨过一道一道门槛、一盏一盏灯,拼尽全力向前奔跑着。
凤惜华的心里没来由的感到十分快乐,她很喜欢这种感觉,不羁,洒脱,随性,自由。
她一面跑一面四望,发现自己好像正跑在他走过的道路上,寺院里的每一道门槛、每一盏灯烛,每一块砖瓦、每一棵树木,都有着他身影的重复。真好,她来到了他的世界,还带着他初次为她写下的情书!
原来,她的怀里藏了一封信,那是他用自己受伤的掌心,在她生命里写下的、最美丽的语句:
那日匆匆一别,仓促不知名姓,无雪凡尘之人,还俗不过数更。
卧病不晓岁月,浑浊不识君卿,兄弟代之相迎,婚姻不由己身。
闻听轻生之意,负罪愧患于心,巧令师侄与往,方知原是故人。
是喜是悲是吟,是癫是狂是嗔,是劫是缘是命,是梦是幻是真。
无措不分晨昼,魂魄无力归身,卿之当日戏言,竟得一语成谶。
惶然不知所以,出入不辨东西,晓问今番几何,暮怨夏冬与秋。
辗转无思茶饮,行踏难识左右。急急撩如火起,乱乱始知情愁。
若得重逢相会,当述原意因由,万愧孤身崖后,一念至死方休!草莽无雪,白头静候……
“当!”
在最后一记钟声落下之前,他们赶到了大雄宝殿。
大殿里,到处都是檀香蜡烛,烛火摇晃、烟霭蒙蒙,正当中立着一樽宏伟的金身大佛,一群和尚衣着隆重站在佛像面前,神情严肃。
二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人群之后抚着心口喘息,辰北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指着前方,颤抖不住、惶惶如急。
凤惜华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得人头济济、佛光掠影,大佛金身闪烁着耀眼的光点,像是阳光下湖面上的波光粼粼。
看着看着,她忽然间愣住了!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背影,穿着一身僧衣跪在佛像之前,青丝如缕,无比熟悉。
凤惜华的身子猛然一晃,一瞬间屏住了呼息。她,她这是在梦里吗,还是,还是说她已经死了,灵魂进入了虚幻的境地?
不,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双脚不听使唤向前走去。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是否还活着,是否听见了我悲伤的决定?你是否还记得我在等你,结发夫妻,永不相弃!
泪水,渐渐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她推开一件一件袈裟、一件一件僧衣,在无尽的迷蒙中寻寻觅觅。
人群越来越拥挤,脚步越来越着急,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只有一个少女呼息的声音。她想要看清他,想要看见他,不管是真还是假,不管是不是他。她恨自己喊得太晚、喊得太迟,恨自己没有在最开始就喊出他的名字!她再也不要后悔,再也不要认命,再也不要错过重要的人生,她要用这绝无仅有的韶华时光,去做真正的自己!